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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沧海桑田(16)(1 / 1)

老父亲走到阴沟边,见倔老头正在那竹林中砍竹子,他想和他聒噪一会,就停下脚步,放下背篓,在小水潭边的砂石坝上选了一块干净平滑的石头坐了下来。

倔老头正在沟边的竹林子里拾掇一堆刚砍好的竹子,见老父亲来了,他便也停下来,放下镰刀,溜下一个小垓,信步走到小水潭边,在老父亲的对面也寻了一块干净平滑的石头坐了下来。

开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谝起闲传来。

老父亲说完话,就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掏出烟锅袋子,又掏出一盒洋火,从里面取出一根火柴,将那火柴在皮子上划拉一下,点起了一锅旱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

倔老头见老父亲吧嗒吧嗒地抽起了烟锅子,一时烟瘾也犯上了头,他深深地打了一个哈欠。随后他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类似的烟锅子,也掏出一盒洋火,点起了一锅旱烟,跟着吧嗒吧嗒地抽起旱烟来。

抽完了一锅烟,倔老头这才答应起老父亲的话来。

“你不晓得,我那儿子和我才是冤家哩。我咋就生了这么一个懒皮懒调的东西,整日里就知道指望娘老子。”

“……”

老父亲仍是吧嗒吧嗒地在那里抽烟。

“你们善德子,那娃儿心太憨实,做事儿一根筋,转不过弯儿,没个心里算计,空长了一身的力气。”

“你这话说的极是。不过我倒是挺喜欢他这点,他这点着实像我。他那股干活的劲儿倒是没几个青壮年能够比得过的。”

“我说,老哥子,你这个人就是太实心眼了,一辈子没给自个儿计划点后路,也怨不得小的们抱怨嘟囔。”

倔老头这话直戳着老父亲的痛处。老父亲顿时红了脸,半天儿没说出一句话来。他能够说点什么呢?事实证明,他就是一个失败的老好人。他是老好人的忠实粉丝,他这一生都将老好人的无私奉献精神发扬光大,并亲身践行。

解放前,因为薇家早已逐日败落不堪,举族人只有少数两家富裕之外,剩下的都些是穷棒子,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薇善德他们这一家虽然是薇家的长房,但是到了清末,他们这一脉就已经衰败得不成样子了。但是好歹他们还是有些田产的,吃饱穿暖到还能够勉强凑合。偏偏到了老父亲出生的时候,只剩下鳏寡孤独者,家中没有青壮成年男子撑家,就更加落魄了。族中之人好强势的多欺负他们孤儿寡母,常寻些个事情来,借故霸占些田产。老父亲的母亲虽是一个童养媳,这薇奶奶书没读两天,巴掌大的字不识两个,却是个胸襟极宽,颇有些见识的年轻媳妇子儿。她的性格泼辣,是个能干的,见有强势的欺负他们,她也是当仁不让的。虽说几处地产林子保住了,毕竟家里除了老的就是幼小的,没个像样的男人,缺少劳动力,就任凭那些田地荒芜,甚至颗粒无收。

但是,现实尽管如此,薇奶奶却仍然要执意送大儿子——即薇善德的大爸,去私塾学堂里念书。!

那时候,学堂里是要收现大洋的。薇家此时已经穷得举家食粥的地步,哪里交得起昂贵的学费。这薇奶奶到是一个极有法子的女人,她在落魄的家里四处寻了些值钱的典卖了,又将五六岁的老父亲典当给了一个大地主家做长工放牛。就这样用这些钱,薇奶奶硬是供着老父亲的大哥上了几年学堂读了几年书,识上了几箩筐字。

自此,老父亲的黑暗生涯开始了。他的童年是悲苦的,他的童年时光几乎是在牛马圈里度过的。穷困和恐吓时时刻刻压迫着他,使得他没有半点喘息的机会。也使得他越来越沉默,逐渐养成了老好人的习惯。他只知道他整日必须诚实踏实地干活,只有这样他才能够不挨打,才能够混得一碗饭吃。

好吧,直到少年时代,他才脱离了地主的压榨。这时候他的大哥也已经学有所成,在县衙里混了个小小的芝麻位置,有了哥哥的照应,他终于自由了,薇家也终于安全了。

然而国民党却在这时做了玩命的抵抗,临死前的绝望挣扎。国民党四处拉壮丁,现在已是青壮年的老父亲只得随着其他躲壮丁的青壮年一起四处东躲西藏。为了逃避被拉兵,他们想尽了办法自残,有的人切断自己的手指,有的人将自己的胳膊或是腿打折。更别说那些终年躲藏在深山老林子里的人,他们常年不再与世人打交道,白日里如同野兽般在林子里觅食,夜里却又心惊胆颤地满怀着恐惧不能寐,久而久之,他们早已不再是“人”了。

老父亲的性格本来就懦弱胆小,切断手指和打折胳膊腿之类的事情,他是做不来的,他怕疼啊。没得办法,他逃也逃不掉,躲也躲不过,最后被川军国民党拉了兵。然而怕死的老父亲根本就不是一个上战场的料,更不用说此时的国民党部队早已溃败不成军了。连同老父亲一起被抓来的壮丁大多都是些胆小怕死之徒,一个个站立在那里像根火柴棍子儿浑身筛糠似的打着颤儿,哪里有半点军人的威严?在去往前方的路上,一个个都哭丧个脸,好比黑白无常羁押着将死的亡魂一般。

老父亲虽然性格懦弱胆小,但他忠厚老实,偶尔脑子里也有着半点灵光。在途中,他们恰好路过一个打麦场,此时天气已接近冬季,打麦场上堆满了玉米秸秆。一堆堆玉米秸秆被码的厚厚的如同高高的柴禾垛子似的。老父亲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脏旧棉衣,他灵机一动,撒尿的功夫,趁人不备,躲进一处几个玉米秸秆垛子连在一起的堆子里,并往肚子处包裹了厚厚的一些玉米秸秆叶子,整个人抱着头蜷缩成一个蛋蛋,大气儿也一点不敢出地躲在里面,连着一个白天动也不动。直待到夜里,再也听不见一点儿响声时,他才颤颤巍巍地蹑手蹑脚地从玉米堆子里爬出来。

此时,溃烂不堪的国民党军队早已离去的无一点儿踪迹了。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老父亲不敢出声,也不敢寻点火星点个什么火把之类的,老实说他的身上其实连一根火柴也是没有的。他冷得浑身直哆嗦,眼睛看不见前方的路,胡爬海甩摸着前行,跌沟碰垓的,东撞一头子,西撞一头子,直把脑门磕出一排排的包来。

就这样艰难地爬行了一宿,待到鸡啼时,忽见一处有了一丝灯亮,他便知道此处一定有人家的。模糊中,他的直觉意识告诉他他已经到了一个山梁处,而那户小小人家就在山那边阴坡下面。他欣喜之余,借着北极星的微光,连滚带爬地滚下了山坡。

“希望在哪里?”

他的心里呐喊着。

他这样一个胆小如鼠的老好人,天生的怕死者,视死如归的这种革命精神此生都与他无缘。反正他就是那么一个人,他常常饿着肚子,非常地怕死,那种对饥饿的恐惧,迫使他非常地喜欢食物,那种对死亡的恐惧,迫使他与日俱增地求生。

其实他只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苦难深重的山村野汉,他不识得字,也不懂得啥大道理,没有什么崇高理想,更不会去想着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来。他只是想老老实实地勤勤恳恳地做一个不受地主压迫,自己可以耕作自家土地的庄稼汉,娶一个像样的媳妇,生一窝崽子,侍奉老母,平平安安过一辈子而已。可能这一切就是他平生的崇高理想罢了。

是的,他借着那点微弱之光,在那小小之所,一个慈悲善良的老太太那里求得了一时的平安,苟且偷生地活着。至少此生,他再也不被战争所害,不被强势力压迫剥削。哪怕是饥一顿饱一顿,哪怕是衣不蔽体冻得筛糠似的哆嗦,也不怕,因为他已经平安了,他活了下来。这才是他最大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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