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今天,当儿子否定了他这一生的“功绩”时,就如同冰凉冰凉的冷水恰到好处的浇到了火塘子里熊熊燃烧的烈焰上。让他这位自我崇拜的平民英雄瞬间变成了一个大狗熊。
“倘若你也是一位勇者,扛起枪杆,走上战场,扣动扳机,打到了残忍嚣张的敌人,你建功立业,光宗耀祖,一定是薇家有史以来最有名望的人。倘若那样,我们也不会生活得这般凄苦。”
他怎能够忘了儿子们的这句话,他深深地记得那是小儿子喝醉酒后的胡言乱语。不只是小儿子喝醉酒后这样胡言乱语了,就连二儿子也这样醉醺醺地闹开了。竟连一棒子打不出半个屁来的大儿子也开始和媳妇儿背着他开始抱怨起来了。
这样说来,这件事情已经公开了。他,现今薇家家族年龄排第二辈分排第二的长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在未来他还不能够自主地下黄泉时,他将是薇家最高长者。但是他是多么的无能啊,他就是一个大狗熊,这件让他羞于启齿丧失自尊的事情已经彻底公开了。对,他的确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懦夫,他没有文化,他也没有什么技能,他其实连一条谋生的路都找寻不到在哪里,他就是一个破烂不堪的木匠,他的半辈子生命都是在苦难中抗争,在自我矛盾中挣扎。
多少个夜晚,他都对着星空悲号,他怎敢走进祠堂,他怎敢面对满怀期望的列祖列宗?尤其是母亲,当他一看见母亲愤怒的眼神时,他浑身就觉得有一万只跳蚤在追咬着他。即便身体很难受很痒,他也不敢公开去挠痒痒,他怕母亲更加愤怒,他怕自己的无能刺激坏悲伤中的母亲。自从大哥出事以后,自从大哥的人生以失败告一段落后,母亲的脾气就变得越来越坏。对于他这个从小就不被人看好的儿子,母亲从未将他放进眼里过。
但是他对于母亲的尊敬是与生俱来的。他是如此的崇拜母亲。他的母亲的的确确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至少在西村里,至少在那个年代里,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她能够撑着小脚跑一夜的路,她能够不畏强权去给自己争取,她一个清朝末期的柔弱女子,在失去了丈夫,失去了田产,还能够独自一人抚养一窝孩子。在那样的流离失所战乱年代里,她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他,身为孙娃们的祖父,身为孩子们依靠的老父亲,却不能够给予他们树荫。他留给他们的唯一的遗产就是贫穷和自卑。
这让他怎么好意思呢?对吧?有时候,他的确深深觉得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于是,他对自己说:
“不如去死了好呢。”
“你才不会去死了,你怕死。”
倔老头哈哈大笑着。
老父亲红了脸,但是他没有生气。倔老头是了解他的。
“我就是怕死,我好死不如赖活着。”
老父亲心里笑了起来。
“你们老俩口太能够挣家当了,半截子入土的人了,还像那林子里的鸡儿似的,到处乱刨。”
老父亲嘴里叨着烟锅子对倔老头说道。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倔老头边扣烟锅子里的烟渣,边噘着嘴道。
“你还不爱听了,你倒应该和小的们住在一起,多帮帮他们做些活儿拾掇拾掇,这样才像一大家子人。你们现在各住各的,看着不像一家人,反而成了两家子了。这哪里像我们西村的风俗呢?”
老父亲反驳着。
“我说老哥,你这个人就是死脑筋。你自己不好好攒弄点体己,你巴望着小的们以后养你呢?”
“我就是巴望着小的们以后养我了。”
“老哥子,你这是说笑话了。这都什么年代了?我听孙娃们背书说这早就是九十年代了。现在的时代和咱们年轻那会五六十年代一点儿不同了,现在讲究的是小康生活。想要小康,就得各自向上。大家挤在一个锅里吃饭,能够吃好么?所谓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
“你咋就这么倔呢?”
“你太不会讨生活了!”
“咱们西村,咱们中国人,不都是这样吗?各个娃儿们赡养各自分的老人?”
“赡养啥赡养?都不如我自个儿有钱自个儿花实在。”
“你这个老不死的倔老头!”
老父亲气得背起背篓就一摇一晃地走了。
“我呸,你这个穷棒子!”
倔老头气得踮起脚尖在后面骂。
林子里的凉爽是与生俱来的,火辣辣的太阳已渐渐西沉,那种余炙热似乎比正午更让人焦躁不安。但林子里却凉得舒适,老父亲背着背篓摇摇晃晃地走在林荫路上,嘴角上扬,他对着那些调皮的小松鼠们扮了一个孩童般的鬼脸。
“是的,我早已习惯了儿子的抱怨,谁让我的的确确是一个无能的男人呢?尽管我的内心里有些许伤感酸楚,尽管我也惊讶于儿子的‘不尊不孝’,但是更多的时候我更怜惜儿子同情儿子。那个穷得裤衩都穿不起的时代,那个一个锅里吃饭,一起玩笑做活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是金钱的时代,没有钱真的寸步难行。以前大家穷得可以没有脸皮的自豪,现在我穷得撕破脸皮地自卑。”
他更怜悯他这几个老实憨厚不懂经济之道穷得一发不可收拾的儿子。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们老两口子都是头脑抽筋的人,没有优良的基因,只能给儿子们遗传这可怕的贫穷。
倔老头望着老父亲渐行渐远的背影,愣了一会儿神,朝手心里吐了两口口水沫子,搓了搓手,又回到竹林里开始“哎嗨,哎嗨”地砍伐起竹子来。这些竹子可是他心中的好宝贝了。他望着这些端端正正粗壮的竹子,仿佛看见了一个个成型的笊篱和撮箕以及背篓。它们也都是宝贝啊,它们被他不辞辛劳行走数里地带到乡集市上卖了一个好价钱。或许它们都各自找到了好归宿,实现了它们毕生的梦想——物尽所能。这时候,他笑了。
待到天色已晚得只剩下鱼肚皮的时候,老父亲早已割了满满一背篓牛草。他依旧摇摇晃晃地迈着步伐,只是背篓沉重了,尽管那些青草儿也并不是沉得如山似的。但他的步伐已经没有去时矫健了,背也弯驮了许多。他依旧嘴角上扬对着那些调皮的松鼠扮可爱的鬼脸,但那些调皮的松鼠已经歇窝里去了,可能它们在梦里看见他笑了。
回到家里,薇娅妈早已做熟了饭。和往常一样,他们没有等老父亲一块回来吃饭,而是先舀了一大碗,各自先吃开了。这不过是普通再普通不过的农家饭了,一锅酸菜面条,各自舀一碗,端个小板凳,坐在院落里的大槐树下,吧唧吧唧大口吃起来。
老父亲来到牛圈旁,放下背篓和镰刀,收拾好那些青草,走到这边来,他看了一眼儿子儿媳和俩孙女后,径直走到厨房里,也寻了一个大碗,舀了满满一大碗面条,坐到大槐树下的断电线杆子上,也吧唧吧唧地大口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