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此事,老父亲垂泪伤感了数日,感叹道:“毛老太爷不在了,这人心也跟着变了。”
“就你那迂腐陈旧的孔乙己思想,人家都像你,岂不要饿死算了?”
薇娅的父亲薇善德听了老头子的这一连串感伤怨言,实在忍不住,不耐烦地,冷不丁地嗔怒道。
“……”
老父亲一听儿子的反驳,瞬时脸色苍白,一股莫名的失落感席卷全身,吞噬着他的身体。他能够说点什么呢?对于儿子的话,他确实无可反驳。首先,身为一个木匠的他的的确确有些失败。混了这么多年,直近花甲之年了,他依然穷困。
且看看屋顶上那几片残缺不全的长满绿苔的瓦片,他的心里也是羞愧不已的,那些斑斑秃秃的土墙差不多已有百岁的年纪,好奇的燕子似乎特想去窥探主人的秘密,趁你忙活之际,偷偷地在墙上用它那看似不尖锐的喙凿了许多的小洞,日积月累,这些小洞越来越大,由起先的黄豆大小到现在的瓶口粗,让人无不敬佩这些小家伙持之以恒的敬业精神。
“这倒也没有什么的。”
老父亲瞧着那些小家伙在洞里兴高采烈的样子,又欢喜地叹道:“好歹它们给这黑洞洞的屋子带来了光明。”不是吗?老父亲和老太婆虽已分配给各自的赡养人,但是他们还是可以自立更生的,当然得呆在破旧的老房子里。至于留在身边的那两个老实的没出息的儿子,得带着老婆孩子住新盖的房子。新盖的房子是由崭新的黄土夯打成,屋顶上盖着新烧制的青土瓦,新房子的可爱之处就是你一靠近它,便可闻到泥土的芳香,让人瞬时心旷神怡烦恼具消。尽管这些房子给两个儿子遗留下了不小的一笔负债,但是儿子们的脸上还是堆上了唯一欣慰的笑容。
这一点倒是老父亲这一生唯一值得骄傲的事情。
但是一看到那两间病的使劲呻吟着的老房子,老父亲的自尊又被伤的彻彻底底。这里无时不刻无处不在地遗留着祖先的痕迹,就连呼吸的空气里都飘浮着薇家世代列祖的气味。那些祖先的幽灵穿过门缝隙儿和燕雀洞儿飘进黑洞洞的屋子里四处张望打探,以此来监督后世子孙是否上进。对于祖先的困惑和无奈,老父亲心里虽然充满了羞愧,但他还是自我安慰道:“这能够怪得了我么?想想我这一生,从一落胎胞,就失去了父爱,想想我那个从未谋过面不成气的父亲,我能够说点啥呢?我啊,从小儿赤脚光身在地主的牛马圈里长大,被国民党拉过兵,被棒客打过劫,吃了上顿不敢指望下顿,活了今天不敢奢望明天的,就这么过来了,连一声苦儿也不想去诉。”他懒得去理会那些幽灵,任凭他们在屋子里四处晃荡胡闹。
只是他的咳嗽声令人可怕的很,尤其是在数九寒天里,那一声重是一声的咳嗽,未免太凄惨了些,惊得祖先的幽灵都纷纷吓一大跳,四处寻找幽暗角落慌乱躲藏。
生活的残酷时时刻刻压迫着处于饥饿中的贫苦的人。
那新垒盖的大瓦房已经十岁了,薇善德才战战兢兢地苍白着脸为它做了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崭新的玻璃明晃晃亮晶晶地面朝着东方,当朝阳从对面的山头升起透过树叶射进玻璃窗上时,那屋子顿时亮堂堂的,惹得小薇敏跳起来拍手儿叫道:“好叻,好叻,我的小屋亮堂堂叻!”薇娅见妹妹欢喜地过了头,也乐得跟着妹妹一起拍手儿跳。
这时候,薇善德心里甭提有多么高兴了。这是他活了三十多年来做得最有意义的一件大事,他感觉自己特有成就感,兴奋地喝起了自家酿的小酒。
对于喝小酒的事情,薇善德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久而久之,倘若哪一天里他没有喝一口酒,那酒瘾比吸毒的人毒瘾犯了还令他难受,只有美美地呷上一口酒,那酒虫儿吃饱喝足了,才不会搁弄得他心头痒将难受。就算肚子饿得前心贴后背,他也宁可先喝上一盅酒,再去弄饭吃。有的时候,他喝醉了,整个夜里一宿一宿的唠叨。
为此,薇娅的妈对他很是不满。两口子就开始吵架,一连几天,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不顺眼,谁也不肯低头先说一句话。倘若薇娅妈因为喝酒的事情抱怨薇善德,这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老父亲可开口说话了。
“你就让他喝一口吧。他这一辈子,苦命儿一个,也就这点儿嗜好。”
“……”
这时候,薇娅妈也就再不说话了,两口子又开始一前一后的下地里去忙活开了。
随着薇娅姐妹俩日益长大,一家子里几张嘴巴的吃喝,再加上家庭支出的日益庞大,着实压得薇善德有些喘不过气来。哪一天里,儿子干得累了烦了,就开始抱怨起老父亲来。
“你说你多么的无能啊?你一辈子软弱无能,咱们家的家底又如此的薄弱,我们才是这样的贫穷可悲。”
“……”
这时候,老父亲歪在圪崂里红着眼像闷葫芦罐子一样,嘴里叼着一支铜制的旱烟锅儿,烟嘴前吊着烟袋子,一声不吭地“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待抽完一锅,他对着那蓝天白云吐一圈圈白烟儿,再将烟锅儿朝下,在火塘边的石条上“咚咚”儿扣两下子,只等那些烟渣儿都被抖落得干净了,他这才将烟锅子连同烟袋儿一同收将起来,插在腰间起身去牛圈了。
到了牛圈边上,他温和地慈祥地抚摸着那头年轻的黄公牛,脸上立马洋溢着欢喜的笑容。
“小兄弟,你这聪明的哑巴儿,吃吧,来吃吧,饱饱儿地吃上一顿吧。”
说完,他从背篓里捞出一大抱青青的肥嫩的青草来,撂在黄公牛的嘴边。
黄公牛睁着明晃晃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哞哞”地朝他欢叫着两声,低下头吃草去了。
老父亲则背起另一只大背篓,从闲圈里的镰刀架子上取下一把割草的镰刀来,别进裤腰带里,晃悠悠地迈着闲步去那坡里割草去了。走在路上,遇见一个老熟人,是从小儿一块长大的倔老头。
这倔老头天生爱钱,宁可要钱也不要儿子的。他嫌弃儿子儿媳太过懒散,自从土地承包到户,家家户户自干自个儿的,再也没有人监督催工,任凭你睡到日上三杆晒屁股,也没有人去管你家那些闲事情。这倔老头的儿子儿媳正是年轻瞌睡多,自然清晨醒不过来的,每日里他们都是最后一家上坡做活的,惹得各邻里都笑话他们。可这倔老头就不欢喜了,他天生就喜欢钱,要勤劳致富的。每天天不亮,他就和老伴早起,到处里拾掇做活,捡弄那些能够卖钱的东西。倔老头喜欢做一些手工活儿,比如编制竹器,或是小木质器具,然后拿到集市上去卖。他的老伴擅长缝制衣服,老伴就经常为乡里人做衣服赚手工费。
就这样,倔老头和老伴忙着挣钱,帮不上儿子儿媳多少忙。儿子儿媳可就不干了,俩人常常背地里嘟哝着嘴在那里抱怨,天长日久,竟传与了倔老头的耳朵里。这倔老头一气之下,老老实实地骂了儿子儿媳一顿,索性赌气和老伴搬了出来,另外收拾了一处房子落脚。
自这倔老头和老伴搬出来,与儿子儿媳分开生活以后,那小两口子就更加自由了,天王老子也没有人敢管他们了。
这下可热闹了。今天老两口子隔着山梁对着对面的山梁骂一气,明天小两口子又隔着山梁朝这面的山梁骂上一气。这四里乡下,配合着林子里鸟雀儿的清脆鸣叫声,走兽的奔蹄声,竟显得寂静的村子里热闹极了。河两岸的大伙儿都躲在庄稼地里,或是树叶缝隙里,听着热闹,抿嘴偷偷儿地乐。
“哎,我那个儿子天生和我就是冤家!”
老父亲一见到倔老头就开始落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