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皇都越城,宸塔。
宸塔是越国建国时就建起的,每一代君王在登基之初就会重启建塔的工程,到这一任越国君王萧澈一代,宸塔已经是四国之中最高的建筑了。此刻,大越年轻的君王却只身站在塔顶,不发一言。墨色的袍子若非风吹而动,几乎都融进了夜色里。公孙负已经陪站在这里一炷香时间了。身为臣子自当劝诫主上注意身体的,可是他知道此时不该开口。
“靖和,你幼年就想要有一天站上这宸塔之上指点江山吗?”公孙负字靖和,私下里萧澈总是愿意称呼亲近些。
公孙负是公孙家的长孙,公孙一族世代相才辈出。父亲公孙端砚为社稷劳心咳血而亡,只留下长子和幼女。公孙负比及其父有过之无不及,少年才绝四国,一篇《越策论》震聋发聩。因为与三皇子萧澈相交,便决定一路辅佐他登上皇位。当年皇子决战苍茫山,更是以一己之力挽狂澜,力拒敌人于江畔。如今不过而立之年就已经位居权臣。年少交好,年纪相当,少年时的义气相交现在多少都隐匿在君臣之礼中,如今深夜宸塔之上,一声“靖和”,无端生出一些感慨。
“我在遇到你之前,一直立志周游四国做个闲散之人,故此更名公孙负,因为注定要辜负家的厚望。”公孙负倒不拘泥,迎着夜风也放松了平日里刻板的样子。如果此时有人看见一定会惊讶,一直像铁板一样的公孙相爷,也会像坊间纨绔一样行为散漫。只有萧澈知道,公孙负本该就是这样的人,会有这样的志向。
“我以为你都忘了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是那年举试,我第一次见到有人被绑着来考试。”萧澈促狭地看着身边已经变成政客的好友,想从那低眉顺眼的脸上再找出当年那么鲜活的样子。
那时先皇在位,学子们每年一次的举试是士子登科的必经之路。那年萧澈已经封恭顺亲王,着手处理的第一件事就是举试的监审。那次监审是他第一次见到当时已经才冠京华的公孙负,只是那场景却不太寻常。
年过五巡的宰相公孙端砚亲自用草绳绑着自己的独子前来应试,还不时地紧紧绳子怕被他逃了。那时的公孙公子一身青色布衫,脑袋上的头发有些松垮,走路也画着圈,青白的脸色还泛着胡茬儿,活生生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样子。见过大世面的萧澈还是有些受惊了,这场面有点像市集上卖鸡的贩子。
连推带搡地宰相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儿子推进考场,还留下四个家仆在门口严防死守,这样才放心地叩拜了萧澈离开考场。可惜老宰相前算万算也没想到,公孙少爷竟趴在桌子上睡了个天昏地暗,到最后悠悠转醒才提笔画了几下,拍拍屁股就走了。
因为对这个久负盛名的才子充满了好奇,萧澈还是动用了一些私权,把他的试题拿来先睹为快。只见卷子上竟被口水污了一小片,而这公孙家的少爷竟借着这片水渍画了一朵不知名的花,还批注:“生与野泽,腐于天地。花不竞香,难得自在。”这样的放浪行迹,让萧澈都瞠目。
“那次可把家父气惨了,硬生生打断了三根板子,要不是母亲和妹妹护着,估计我早就命丧棍棒之下了。不过还是被赶出家门,也多亏这样,才让我真正的潇洒了些日子。”公孙负整了整袖襟,颇有些得意。
“那后来为什么回来了?”萧澈一直觉得有些诧异的就是浪子公孙负最后回头的原因,即使这么些年君臣无间,他还是没有问过这个问题。他隐约的察觉到,这是公孙负心中不愿被窥伺的秘密。
“大概是年纪大了,不能再做野泽里的花了。”一个玩笑,四两拨千斤,萧澈也不勉强,公孙负的故事只怕也不那么容易启口。
“风起了,该回了。”公孙负用火石擦亮了灯笼,发现年轻的帝王还沉在茫茫的夜色里。他知道自己的王又在想那个孩子了。那个幼年被送到大越当质子的沉国公主君秀暖,那个萧澈立志成为君王的原因,那个葬送在苍茫山底,永远的不在的孩子。
那时候萧澈不厌其烦的在他耳边说“质儿是沉国送来做人质的公主,六岁的时候就来到了大越。她就像桐花一样纯净,总是糯糯地叫他子安,每个约好的日子,她总像只小雀一样坐在寝宫门口的桐树枝桠上等我。她总是信我的。”
大越在萧澈统治下已经六年,武烈帝生前的暴虐统治也在他的怀柔政策下得到了恢复。沉国旧民如今也都很好的融入了大越。可是眼前的人,却好像少了些什么。苍茫山一战后期,萧澈愈发沉默,使用的手段犹如报复的毁灭。最后脱力倒下,一睡就是半月。醒来后战事已平,新皇登基。一切都顺利的没有起伏。但是公孙负却知道萧澈分明失去了什么。他不再提起那个孩子了。再没说过。
“澈有一个小小的愿望说与公子听。我想在有生之年将这片土地连在一起,不再有分裂和战争,欺压和掠夺。因为有人告诉我,她希望自由的行走四国,看不同的风景和民俗,不受国界限制,身份限制。澈很想实现它,让那个人开心。”公孙负想起这个男人当年招抚自己时说过的话,实在是既儿戏又有野心,就那样直接震慑了他。
敛裾而拜的那一天起,便是金戈铁马百死不悔。如今,萧澈还是呕心沥血地勤勉,一点点完成那个鸿愿。只是在公孙负看来,那样宵衣旰食的劳碌似乎带着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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