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不由一惊,皱眉道:“昨儿荣府不是已然打发人过来瞧了?”
婢女道:“来人是荣府的周大娘,说是今儿个可巧赖大管家在外头办事,瞧见了咱们府接姑娘的轿子。这会子老太太和宝二爷她们都念道着,所以便着了她过来瞧瞧。
林海在心里想道:若是这般,玉儿才刚回来,不叫她去,似乎不妥;过几日再去,搁着嫡亲的外祖母着人来接了,不去也不妥。倒是自己,真真不愿玉儿这会子便去荣府。且不说大宅门里是非多,这会子听闻贾家大姑娘元春封了妃,三姑娘探春指婚给了平南王府做侧妃。一门出两个王妃,真可谓是羡煞旁人了。
只是伴君如伴虎,贾府毕竟已一年不如一年。宁府去了的蓉大奶奶,自己跟着九爷又怎会不知里头的事?那宁府贾蓉,好歹也是长孙,长孙娶媳,哪里有随便娶个育婴堂抱来的女孩儿?娶个貌美行事端和的媳妇是假,藏着废太子的遗世明珠是真。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这里头难道就真的那么简单?那头秦氏一没,宫里头贾昭仪便被封了贤德妃。自古宫里宫妃的等级皆是有章可循,哪里有个昭仪一下子便越上妃的?
名堂大了去了。自己现下步步需谨慎才好。
周瑞家的被领了进来,行礼拜道:“林姑爷安,林姑娘安。老太太着我过来瞧瞧姑娘到了没有,老太太自打姑娘回了扬州后,便一直念道着。原听琏二爷回来说,姑娘有了姑母照拂,不回京城来了。还道再也见不着了,不想林姑爷承蒙圣恩,到了京城。这下可好了,姑娘去府里走动也方便些。”
黛玉微微笑道:“多谢老祖宗惦念了。玉儿一切都好。”
黛玉在心里想道:自己上一世,父亲是九月初三没的。如今父亲还在,这会子宁府的蓉大奶奶秦氏应当已经没了。在姑苏的时候,元春姐姐还是昭仪,自己从姑苏到塞北,再从塞北到京城,走了一路,已然入冬了。这会子,元春姐姐应当是贤德妃了。
那周瑞家的抬起头来,瞧了瞧黛玉,不由心下一纳罕:几月不见,上回走的时候,这林姑娘还是个娇娇怯怯,如弱柳扶风般的模样儿。现下竟出落的越发出尘,虽不似宝姑娘那般大方端和,却自有一股子不容轻视的清贵之气。
原宅子里的奴才们也都会看人眼色行事。这林姑娘没了娘,父亲远在扬州,家中又并无人关照;绕是老太太喜欢,却远不及宝姑娘待人宽和。加之寄人篱下,又嘴上爱刻薄人。自己做了半辈子奴才,最是个会识人的。这林姑娘看似嘴上不饶人,实则是个与世无争,不屑于计较的。有道是人善被人欺,现下姑爷到了京城,这林姑娘似与先前大不相同。
不由心生敬畏,恭恭敬敬地道:“咱们府里头大姑娘现已封了贤德妃,老爷便修了省亲别墅。娘娘走后,不想这园子荒废了,便叫家里的弟弟妹妹搬进园子里住。宝二爷硬说姑娘还会回来的,便给姑娘留了潇湘馆。”
黛玉心中微微一酸,潇湘馆?自己上一世最美好也最为心酸的,皆是在那个地方。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潇湘馆还是那个地方,自己却已然不是上一世的自己。宝玉,自己还要去见宝玉吗?
林海道:“也好,玉儿方才到。有些东西也要收拾,不若先安顿一下,再着人送玉儿过去?”
周瑞家的应了一声。“那林姑娘可是要回去小住几日?”
黛玉想了想,又瞧了瞧花盈晗。便对周瑞家的道:“既然如今我也住在京城,离老祖宗近了,小住也好,长住也罢,就是今儿坐一会儿,晚上回去了,明儿也能再过来。小住长住又有何妨?只这会子,家里来了客人。”
周瑞家的这才注意到黛玉身边还站着一个俏丽少女,看起来比黛玉小不了几岁。“这位姑娘是……”
林如海忙道:“这是姑苏桃花堡花家,花如令老爷的女儿。”
江南花家地产遍江南,大通钱庄票号连天下。林海话一出口,周瑞家的不由惊诧,连声道:“原来是花家小姐。”
林海在心里思量起来:方才听林忠说,花家七公子在山西办事,待事情办完,便接自己去塞北万梅山庄。这样一来,玉儿便无人照拂了。可是送玉儿去荣府小住一阵?
周瑞家的道:“若是花小姐不嫌弃,一并随林姑娘过去也好。”
花盈晗道:“你们家里头可是热闹?”
周瑞家的赔笑道:“咱们府里旁的不多,就是姊姊妹妹姑娘兄弟人多,原先林姑娘在的时候,也是常同姑娘们一起。”
林海点了点头。“接玉儿回去小住也好,可巧我这阵子身子需要静养。同在京城,相隔不远,若是玉儿不懂事叨扰了岳母大人,我也好接玉儿回来。”
“姑爷这说的哪里话?林姑娘最是老祖宗疼爱的。”周瑞家的脸上堆着笑,眼睛悄悄瞄了一眼林如海,心下发起虚来,这话饶是两面,若是受委屈了,这林海也定是不会让。
林海接着道:“上回玉儿身上有热孝,进府走偏门是应该的。这回,花家八小姐也要跟着玉儿一同去,还要烦劳莫慢待,林某可交待不起。”
周瑞家的心里越发虚起来,连声点头说是。林海又叮嘱了几句,便打发了周瑞家的回去。
待那周瑞家的走后,林海便叫下人先安顿了花盈晗,旋即唤了黛玉到书房。
“爹爹。”
“玉儿。”林海将黛玉唤到身旁,对黛玉道,“这一路从姑苏过来,都入冬了,这里比不得江南;若我真是去了塞北,只怕还要有些时日。你在家中无人照拂,去你外祖母那里也好。现下有晗儿陪着你,我看雪雁也大了,也能护着你。爹爹倒也不是很忧心。最是我的玉儿,只这两三个月,爹爹便欣然得见,我的玉儿也长大了。”
黛玉笑道:“爹爹的意思玉儿明白,姑母对玉儿说过,守着自己的本心真性最是珍贵,咱们只做咱们的明白人,却也莫叫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欺了去。万梅山庄,坐落山谷。虽是初冬,那里却很暖和,还有花。那山庄的庄主是个年纪不大的,为人虽冷漠,但玉儿却觉是个古道热肠的。陆公子说,他的这位朋友医术很高,定能治好爹爹,爹爹安心便是。”
林海听黛玉这么说,便也放下心来。“你去也好,只也带些东西过去,给你的姐姐妹妹们。”
黛玉点头应了。
家里头库房并不大,自然比不得扬州林府,更比不得姑苏。黛玉细心瞧着,知道有些东西搁在姑苏老宅子姑母那里收着,眼下是收对了。只那么多东西并没有带到京城来,爹爹还让自己挑些东西给荣府里头,看是犯了难。
黛玉道:“忠叔,家里头可就是这些东西了?”
林忠道:“现在住在这里比不得旁的地方,送东西好了,会招人想;东西不好,会遭人瞧不起。姑娘却也莫要着急。”说着,送给荣府里姑娘少爷们的东西,都已经备好了。”
黛玉一惊,林忠悄悄道:“先前几天刚到前就送来了,是叶七侍卫着人送来的,说以备不时之需。”
叶七?黛玉心下微微一颤。林忠接着道:“因着九爷这个节骨眼上,有旧臣反当今圣上,被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昔日旧臣,都不敢同老爷走动。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是在气头上,老爷是间接受了牵连。那叶七侍卫说,这些都是老夫人让带来的,静悄悄不会为人所发现,他们是白云城暗卫,这点事情都做不好,就不配跟着城主了。若是有人问起,姑娘便不如说一部分是姑母送的,就说姑母先前远嫁,嫁了南疆人家。”
黛玉回了屋里头。雪雁早已收拾好了,却见黛玉一脸愁容,又蹙起眉来。不由笑道:“有日子没见姑娘蹙眉了,我竟忘了姑娘还有‘颦颦’二字。好端端的,今儿怎么愁上了?”
黛玉坐到榻上,半靠着小几,窗外月明如昼,快到十五了。“他在。”
雪雁一时没懂,不由拍了拍那床褥子,搓了搓手,走了过来,“谁?”
黛玉半伏在小几上,嗔道:“叶孤城。”
雪雁先愣了愣,旋即笑道:“是了,我都忘了,除了城主,谁还能惹得姑娘不高兴。姑娘怎知道叶城主在?”
黛玉轻轻拿起那青玉簪子,沾了清水,轻轻在桌上画着,“他着了叶七哥哥送东西过来,悄悄儿的,还不叫我知道。叶七在,他怎么可能不在。他算哪门子兄长?还说答应爹爹要照顾我一世,替我寻最好的良人。明知道我回来了,连瞧都不来瞧瞧。”
雪雁想了想,“许是叶城主太忙了。再说,叶七哥哥在,不能说城主也在啊。我听叶青姐姐说过,城主很少踏入中原,许多事情都是叫他们这些侍卫做的。城主有他的白云城,飞仙岛,隔着十万八千里,总不能丢下城中的百姓不是?叶青姐姐说,表少爷可是位好城主呢。”
黛玉不做声了。良久,才叹了口气,“我倒忘了,人家有人家的白云城。海外、中原,竟真是隔着十万八千里。只是不知,是不是‘海上同升明月,天涯也共此时’?”
忽然,门外一阵熟悉的“咕咕”声传来。
黛玉不由一喜,“是玉儿和叶儿!”
雪雁忙去开了门。却见云裳同叶青站在门外,那一对鸽子却在手中。“云裳姐姐,叶青姐姐?”
叶青对着黛玉笑道:“林姑娘别来无恙。本来不想这会子来,只这两只小东西‘蠢蠢欲动’,似乎是知道姑娘要来似的。这会子信鸽只怕会引起猜忌,我便索性带了它们过来,也正好瞧瞧姑娘。姑娘倒是猜猜,除了我,还有谁在京城?”
黛玉心有一阵微漾,“我哪里知道有谁还在京城?”
叶青同云裳相视一笑,云裳笑道:“咱们城主让我捎来一句话给姑娘‘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如若有尘埃遮目覆心,姑娘拂去便是。万事皆会安,日安方为晏。莫管东风一夜疾,也莫要管他在哪里,都会护着姑娘周全。”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黛玉细细想着这句话,望着窗外的月,不由会心一笑,对叶青道:“你也给我带去一句话,就说‘水明知月上,木落见梅尊’。”
叶青笑道:“一定替姑娘带到。”
黛玉望着月,在心里释然道:叶孤城,玉儿何惧东风一夜疾?也不论你在哪里?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我知你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