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若织锦的朝曦铺得晴空一方五彩,四下里无风,只那一簇簇雪海似的玉簪言笑晏晏,静姝宜人。
黛玉竟看痴了。
“姑娘,姑娘。”雪雁轻轻触了触黛玉,笑道:“姑娘这回可是信了,昨夜吹了一宿的春风?”
“竟真有春风?”黛玉目含惊喜,将信将疑道。心下却生出一个想法,又很快打消了下去。
雪雁同云裳相视一笑,对黛玉道:“春风倒没有,‘寒风’倒是有一股子。那寒风只拂一拂衣袖,吹了口气,便凭空变出了一大片玉簪花儿。”
“什么寒风?”黛玉满是好奇,忍不住俯下身子轻轻碰了碰那玉簪般的花骨朵儿。
雪雁不由掩嘴一笑,“我们这里难不成还有第二股子寒风?若是真有,那可就了不得了!有这一股子,都快够咱们姑娘‘受寒’了,哪里还有第二个?”
黛玉旋即恍然大悟,不由粉脸一羞,喃喃地自言自语道:“原来是他。”一半惊喜,一半欣然。方才原本寻思着的念头一闪而过,现未料想到,竟真是那个人了。他怎知自己喜欢玉簪?
“他怎会叫人送这个过来?”黛玉只觉得自己这一时竟又是惊又是喜,又惴惴不安,宛若孤鹤掠过镜湖。
雪雁摇了摇头,“雪雁也不知,只今儿个早晨起来一看,便见着着一片海似的花儿了。”
云裳笑道:“城主什么都没说。只我们老夫人喜欢这玉簪,这园子后头倒有个芷芸轩。最近老夫人一直在竹心苑静心,城主便着人移一些过去。许是姑娘喜欢,便送来了。我想,这园中秋意甚浓,便让添些玉簪过来。也好平分了秋色。”
“原是这样。”黛玉方才攒紧披风的手不由松了下来,却又不知为何竟有一股莫名空空的失落。看看眼前这景儿,倒也浅笑起来,“他这回,可不算他有心。”
雪雁笑道:“城主什么时候对姑娘无心过?”
黛玉转过头来,对雪雁嗔道:“巧嘴的丫头,下回看我不捏了你去。他是对姑母有心,捎带上我罢了。他是有心也好,无心也罢,只这玉簪,我是真真欢喜的。旁的,我倒不论了。”
“是。”雪雁会心一笑,重重地点点头,“有心也好,无心也罢。可竟能叫咱们姑娘清早便能笑得跟这地上的花儿、天上的霞儿似的,我竟真觉得下回城主过来,得替城主好好沏上一壶茶呢。”
“我笑,同他有何干系?就是他要来,我也偏不替他沏什么劳什子的茶,我只管叫你晾上半盏白水便是。谁爱饮谁饮去!”黛玉杏眼微嗔。
云裳忍俊不禁,走过来道:“姑娘竟不知,我们城主从不饮酒,也不饮茶,无论何时何地,只饮一盏白水。”
天底下竟有这等怪人!本想讥诮他一番,堵了雪雁那话,这下倒好,偏巧又被自己说中了。黛玉不由红了脸,转身向屋中走去,白了雪雁同云裳一眼,“我便是半盏白水,也不替他留着。你们去同他说与去,若是下回他要来,只管自己先备着。”
雪雁同云裳皆笑。
主仆三人正打趣着,忽然,从院门口走进来一个身穿莹白色衣衫的女子,轻轻盈盈地走了过来。
“叶南见过林姑娘。”
林黛玉将手中的玉簪放下,稍稍打量了一眼那婢女,轻哼一声,又自顾自赏起那花儿来。“他倒真有心,一句两句便换了我身边的人。”
叶南稍稍一怔,面上略带尴尬之色,对黛玉道:“城主吩咐我来护卫林姑娘的安危。”
黛玉接了雪雁手中的花篮,将那落下的玉簪一放,冷笑道:“谁要他着人来护卫我的安危?我又不是哪家扮了男装带着丫头跑出去的小姐,何须他来护卫?再者说,这宅子又不是我的家,我也只是在姑母这里小住罢了。他怎就管起了我来?”
叶南本就是城主府四大暗卫之一,平日里只负责白云城城主府的守护。只道这林姑娘是城主的表妹,还未及笄,只是个小姑娘罢了。从未料到竟是如此口齿伶俐的一个!竟一时语塞住,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雪雁轻轻拉了拉黛玉,低声劝道:“姑娘这又是怎么了?方才不是还好好的,怎好端端地又和城主置上了气?”
黛玉只顾捡起那落花,带着些酸意,眼皮也不抬地道:“哪里来的‘又’?我何曾同他置气过?”
雪雁哭笑不得,叹了口气,继续好言劝道:“姑娘可是还在怪城主不该一声不吭便打发了樽月同叶七出去?可姑娘莫要忘了,这里到底不是在扬州咱们自己宅子里;也不是在荣府。樽月姐姐同叶七姐姐都是白云城的人,守的是江湖规矩。城主昨日说的也不无道理,若那会子碰上‘恶人’的真是姑娘,不要说我、城主、老姑奶奶,便是老爷,如今膝下只有姑娘一个,可不是要急死?”
黛玉听了雪雁一席话,细细在心里想着,不禁觉得很有几分道理。倒是自己无理了。不由低头不语,慢慢拾起那花儿。
雪雁还道黛玉仍是生气,便又劝道:“姑娘若是真气了,就算不看在旁的,光是看看这一片玉簪,有心也好,无心也罢,倒也惦记些这移花之人的一片‘冰心’罢。”
黛玉叹了口气,“我也不是真气,只来了这几日,樽月姐姐同叶七姐姐都待我极好。就这么走了,连句话都没有留。心里头……”说着便欲流下泪来。
云裳在一旁笑道:“哎呀,可了不得了,姑娘又落泪了。这会子我是不是该打紧去烧一壶水,晾凉了等着城主来?”
一席话说得几个人皆笑了。
雪雁走到叶南跟前,对叶南道:“姐姐莫要往心里去。我们姑娘就是个纯净性子,无甚心机。有什么都摆在外头,她方才也是舍不得樽月姐姐同叶七姐姐罢了。并不是冲着姑娘,日后姑娘来护卫我们小姐,还要有劳姑娘了。”
叶南笑道:“我是个习武之人,同你们相比,我不是个细人,却也不是个粗人。我倒是很喜欢林姑娘这性子,真得很。”
雪雁见那叶南也是个爽快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用完了午膳,黛玉见今儿这艳阳高照,便舍了小憩,半开了窗棂,独坐在那桌案前,读起了书卷。许是艳阳太暖些,不知不觉,竟有几分乏了。
黛玉将那未读完的诗卷半展着放到一边,顺手拿起一边妆奁中的一枝青玉簪子细细把玩。心里想道:这里都东西真是极好,曾以为外祖母家就是顶顶不寻常的钟鸣鼎食之家。可姑母这里,竟是比外祖母那荣府里头还要强上几许。听樽月说过,这林宅本是林家祖宅;父亲搬到扬州上任之后,这里也便空落了。后叶孤城买下了周围一片姑苏花姓人家的地,着人寻了先前建林家老宅的工匠,在这之上重又修葺。这么大个园子,听说还不及城主府的一半大。白云城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正想着,一个出神,不知从何处掠进来一只小燕,忽地衔了那青玉簪子飞了出去。黛玉一愣,心下一急,便追着那小燕出了房门。雪雁正同云裳在回廊底下打璎珞,不知发生了何事,却见黛玉心急地从屋中走出。便也忙跟了上去。
眼见着那燕子飞出了沁兰轩,朝着别的院子飞去。轻盈地略过屋顶,一低便没了影子。黛玉从那月门进来,见那燕子低低地掠过一片雪海,“笃”地一下,一件东西落了下去。又飞过来一只,那一双飞燕便穿过海棠飞去了别处。
黛玉松了口气,住了步子,轻咳了几声。身后雪雁也跟了过来,姑娘本就是个清弱的,走快了几步,眼见着也心疼些。“姑娘怎么到这里来了?”
“一只飞燕衔了我的青玉簪。”话罢,黛玉才发现自己竟误入了一个从未来过的园子。这园子竟不比其他,皆是白色的秋海棠、白玉簪,宛若云海仙境。黛玉在心中纳罕道:竟还有这样一个神仙住的地方?不由屏住了呼吸,生怕打搅了这“仙境”中住着的仙人似的。
黛玉小心翼翼地迈过那窄窄的小径,轻轻咬着唇,不由蹙起了眉。哪里有花圃没有花径的?若是自己体宽一些,岂不是要伤了那花儿?
似是在这里了。黛玉四下里寻了寻。艳阳拨开金边云,一道亮莹莹的光一耀,黛玉心中不由一喜。果不其然,就是那玉簪。
黛玉轻轻拨开花丛,提起裙裾,正要过去,忽然掩住口,面露惊慌神色。远远的,只见那青玉簪竟落在了一条毛茸茸的黑虫旁。
黛玉的眉头紧锁,这燕子竟是如此不通灵性。怎就将那灵秀之物,衔到了这么个地方。雪雁隔着花丛,见姑娘驻了足,又面露惊慌与嫌弃之色,刚要过来。却见黛玉刚要后退,忽然又驻足看了看,旋即忍住,冲着雪雁回眸一笑,招了招手。
雪雁不解。
黛玉指了指,雪雁更不解了。
你道那人是谁?竟是合着双目的叶孤城!只一袭白衣,竟同那雪海共一色!
黛玉忍俊不禁,哪里是个什么虫子?竟是他的胡须。黛玉不由在心中笑道:留个微须,怎怪得了我不肯叫一声表兄?
她正一边在心中笑着,一边便转身欲唤雪雁过来看。蓦地,身后传来了一个沉沉的声音。“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