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欣知道今天这事是她做错了。但她没有想到拉泽的反应会这样,她被吓坏了,一筹莫展,不知道该说什么话,能让拉泽原谅她。只会哭着求他:“拉泽,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你能原谅我吗?对不起!真的真的对不起!呜呜呜。。。”拉泽最怕可欣哭了,但现在实在不想开口和她说话。他不是笨,他只是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信任可欣,根本没想到可欣会利用他的残疾,博取他人同情。虽然这么做,也是为了他好。拉泽认为去教育局查拖欠工资的事,本来就应该理直气壮、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和他是不是残疾人根本没关系,不是残疾人就要不回工资了?可欣没必要趁他纵情欢愉后腿软,故意不让他戴支具足托,在人前突显他的残疾,博取他人同情,搞得他跟要饭似的,尊严扫地。拉泽看透了可欣这种做法暴露出来的内心深处的想法,才让他无比痛恨自己的残疾。可欣趴在他身上,也不知哭了多久,突然感觉拉泽的身体紧绷,还发出吃痛的吸气声,抬头看他双眼紧闭,嘴唇发白哆嗦着吸气,抽筋的疼痛已经折磨得他表情变形。体位不正加上疲劳过度、情绪激动诱发了他剧烈的痉挛。从腰到腿的剧痛使他蜷缩起上半身,打侧身子拼命的在床上扭,双手紧紧抓住床单,双腿不受控制地绷直了乱蹬,可欣慌忙把他双腿抬上床放平,用双手手掌根部使劲按摩小腿内外两侧,相对用力并不停按揉,希望帮他解除小腿胀痛。同时上下滑动,替他舒缓。大约过了半小时,痉挛才止住。但他平时不用纸尿裤,大小便失禁得一塌糊涂。可欣帮他盖上被子,起身到浴室,准备擦洗用品,拉泽已经被突如其来的痉挛,折磨得全身无力,他深深地看着她的背影,眼里带着难以言说的忧伤。等可欣帮他身上清理干净,转移到另一张干净的床的时候,他闭着眼睛,用虚弱的声音对可欣说:“用纸尿裤吧。”可欣一般不敢在他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帮他用纸尿裤,所以即使担心他会再次失禁,弄脏唯一干净的床,也没敢帮他穿。现在他自己要求,说明他现在身体状况比自己看到的表象要糟糕。给他穿上纸尿裤,盖好被子,可欣把窗户略微打开一些,透气。卷好弄脏的床单、被子、衣裤到浴室清洗。拉泽陷入昏睡中。次里过来送饭,也没吵醒他。次里回房,多吉问他可欣在做什么?次里回答说在洗衣服,眼睛哭得通红,还叫次里今晚搬去和爸爸睡,因为拉泽老师生病了。问拉泽在做什么?次里回答说睡觉。刚才拉泽那声大吼,多吉听得很清楚,可欣肯定是哭过了,多吉不知道他们出去办的是什么事,但显然起了很大的冲突,这时候也不适合自己出面,只有静观事态发展,寻找合适的机会。
可欣在浴室里呆呆地用电吹风吹干床单,她不想看宾馆服务员嫌弃的表情,所以不想让他们知道,说些不该说的话再刺激到拉泽。她现在深刻的理解到“世上买不到后悔药吃”这句话的含义。是她为了走捷径尽快办好追讨工资的这件事,不顾拉泽的感受,亲手在他的心上撕开一道裂痕。可欣知道现在再后悔已经没用了,她担心的是拉泽醒后会怎么做?她脑子里像剪辑电影一样,闪过一幅幅画面,罗列了拉泽的可能的几种反应,自己采取的应对措施,然后结果会怎么样?但拉泽的反应,还是超出她预料的范围,让她束手无措。他对她准备的营养丰富的早餐,毫无兴趣,任由她扶坐到轮椅上,也不梳洗,只是垂下眼帘,静静发呆。可欣帮他梳洗,他既不配合,也不反抗,不管可欣哭闹恳求,一概无动于衷,一切任由可欣。连次里都发现他的不对劲了,把多吉带到可欣房间,可欣也希望多吉和他说说话,或许能帮他打开心结。就和次里,离开房间,让多吉和拉泽单独相处。等到送午饭进去的时候,多吉对可欣说:“我说什么他都不理我。你们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可欣哭肿了眼,沙哑着喉咙说:“我也说不清楚。”多吉摸索到可欣垂放着的手,握在手里,拍了拍安慰她。饭菜放在拉泽面前,他像没看见一样,可欣喂他,他张开嘴含着,嘴里塞满了不咽下去。可欣泄气地放下手中的饭菜,把他嘴里的饭菜掏出来一大半,默默流泪。等多吉他们吃完了,让次里先带多吉回房休息。把轮椅转过来正面朝向她,她跪坐在轮椅前的地面上,抓着拉泽的手哀求:“拉泽,求你看着我,跟我说句话,好吗?求你了。。。”过了许久,拉泽毫无反应,可欣无计可施,抬起他那只被自己抓着的手,送到嘴里用力狠狠的咬下去,直到手上皮肤上沁出血珠,拉泽疼得一缩手,可欣急忙松嘴,抬起含着眼泪的眼睛,盯着他闪烁躲避的眼睛,哀求:“拉泽,我求你不要这个样子了,好吗?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你不要这样对你自己!你到底想我怎么样?你想逼死我吗?!”可欣鼓起破釜沉舟的勇气,抓起茶杯,往地上一摔,碎片四分五裂,她弯下腰要去抓地上的玻璃碎片,她动作很快,拉泽大骇比她更快,铁臂紧紧锁住她的身体,让她无法动弹,眼中含泪,嘴唇哆嗦着喃喃说道:“我吃。。。可欣,我吃饭,只要你不伤害自己,你叫我做什么,我都听你的。。。”可欣松了一口气,软倒在他怀里,知道自己赌赢了,把他从轻度抑郁的状态中拉回来了。拉泽的表现是典型的抑郁症初期症状,因为可欣引发的信任危机,使他缺乏基本的安全感,将挫折转化为针对自己的愤怒,因而颓丧、抑郁。适当的心理治疗比药物更有效“心病还要心药医”。但并不意味着一切都过去了,拉泽已经好了,没事了。
两人沉默相对,索然无味地吃着已经冷掉的饭菜。可欣一点胃口也没有,但她清楚她现在不能生病,要保持体力,混合着泪水,勉强自己吞咽下去。拉泽是怕了可欣,勉强振作,其实饭菜吃在嘴里和泥沙一点区别也没有。吃完了,可欣告诉拉泽自己累了,想休息一下,问他是不是也想上床躺一会儿?拉泽点点头,现在可欣说什么,就是什么。在拉泽怀里的可欣,很快就睡着了。疲劳过度加上精神紧张,她的健康其实已经处在临界点了,也是亏得她平时身体底子好,换了别人早就累倒了,拉泽也是身心俱疲,全身酸痛,抱着可欣暖暖的身躯,让他开始放松,不久也安心地睡着了。这一觉睡到次里拍门叫他们吃晚饭。饭桌上沉闷的空气,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感觉压抑,可欣明白现在自己要强作欢颜,宽慰其他三个人,可她实在太累了,连挤出笑脸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硬撑着没倒下而已。多吉开口打破沉默:“可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明天上午你可以抽空陪我出去办点事吗?”可欣看看拉泽,拉泽点点头。可欣回答说:“再过两天吧,明天上午我有空,可以陪你去,你想办什么事?”多吉考虑了一会儿,说:“去办残疾证。”可欣拉泽同时停住筷子,又同时装作若无其事继续扒饭。
多吉握着可欣肘关节一起走时,两人的步调慢慢开始协调起来,他也不像第一次那么紧张了,可欣的小腿也没有被登山杖打到,然后才发现他空着手,他告诉可欣忘带了。可欣脑中闪过一丝这桥段似曾相识的感觉,心不在焉,也没多在意。可欣声音里掩饰不了的疲惫,让多吉明白身边这个女人现在很脆弱。可欣倒不完全是体力不支,她主要是心累,陷入自责和自我怀疑中一时无法自拔。多吉现在把她从拉泽身边拉开,她竟感觉轻松了一点,没那么压抑了。多吉问东问西,可欣守口如瓶。对着多吉虽然不能尽吐心声,但至少他东拉西扯,分散了可欣的注意力,让她好过了一点点。当多吉问残联工作人员有没有盲杖配发时,可欣才醒悟刚才问他登山杖没带时,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了。在这方面多吉和自己的思维模式何其相似,一样那么务实。那天的事如果发生在多吉身上,他一定会认同自己的做法,会和自己默契配合,甚至会出谋划策,完善细节,直到达成目的。但发生在拉泽身上,竟差点葬送了这段感情。到底是自己太世俗,还是拉泽太脆弱?究竟是相似的人在一起幸福还是相反的人在一起幸福?看着东问西问的多吉和被他逼问得翻白眼的工作人员,可欣嘴角扬起欣赏的笑意,佩服他面对残疾、面对现实的勇气,既然命运已经如此坎坷,就该想方设法让自己尽量好过点。回去的路上,多吉拿那个可怜的家伙开涮,可欣甚至可以轻松地和他说说笑笑起来。说到得意的地方,两人紧靠在一起放声大笑。多吉问可欣,自己的眼睛可怕吗?需要带墨镜吗?盲态很明显吗?可欣告诉他,他的眼睛和以前一样很好看的,如果他想耍酷可以戴墨镜,盲态需要接受训练,就可以调整过来的。可欣和多吉在一起感觉轻松最主要的原因是,不用像踏入雷区一样小心翼翼谈论他的残疾,深怕触雷,一切就会灰飞烟灭。
下午,拉泽要再去教育局一趟,问问事情查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解决?可欣望着他划着轮椅的背影,想说什么,迟疑了一下,又把话咽下去了。不出所料,事态和可欣在心里推演的结果一模一样,在办事人员这个层面上是解决不了的了,他用冠冕堂皇,无懈可击的官场上的一套敷衍着拉泽,不肯透露实情。事情不在他职责范围内,还不能马上找他上级领导,因为问题到底卡在哪个环节还不清楚,里面涉及到哪个层面的人物也不知道,如果撇开拉泽的感受不谈,可欣那一套确实是针对目前这种情况,最行之有效的,她利用拉泽的残疾,博取办事人员的同情,最坏的结果是即使他没法解决问题,他会因为同情拉泽而透露一些线索,让问题的解决,有迹可循。但现在,细节决定成败,可欣从他几乎让人无法察觉的,迅速扫了一眼拉泽坐的轮椅的动作,知道要博取他的同情和帮助,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因为拉泽的轮椅不是在这小县城的药店里能买到的,在别人眼里也就意味着他现在生活不存在困难,没必要为他得罪不该得罪的人,给自己找麻烦。如果现在找他领导,只会把他推到对立面,不但不会获得他的帮助,可能还会产生反作用。拉泽问来问去,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可欣不忍心看他徒劳无功地挣扎,她想找张哥(他和当地教育局局长关系不错)从侧面打探出实情,再找解决办法。劝拉泽先回去,以后再说。他无奈,只好让可欣推着垂头丧气地回宾馆了。可欣联系上了牛旺财,和他商量后约定,后天下午带上两匹马来接他们,她告诉两大一小3个男人后天回去的决定,后天上午去农贸市场采购,问问他们还有什么事情要办,抓紧时间办。拉泽说要去换身份证,多吉说明天上午要带着《残疾人体检表》到民政部门指定的医院去做检查,鉴定残疾的等级。再把鉴定结果和要填写的两份《残疾人登记表》交给残联那人,过段时间证就办下来了。可欣劝拉泽现在趁时间还早,把身份证的事先去办了。找到□□的地方,稍微花了点时间,其他都还算顺利,除了拉泽证件照上的笑容还有一丝牵强。晚上,拉泽躺在可欣怀里安睡时,蹙紧的眉头已经松开,嘴角微微上翘,睡容如孩子般纯净。可欣垂眼,深情描画着他的脸部轮廓,轻吻着拉泽的额角,知道他会为她很快好起来的。
也不知道多吉是怎么说服拉泽,拉泽居然会同意和他一起去医院做鉴定,办残疾证。可欣才明白他为什么在残联那可怜的办事员手里抢了一大叠空白表格的原因,原来不是给次里做草稿纸,是给拉泽准备的。可欣不知道残疾证到底有哪些用处,但是出门在外,乘坐交通工具时,至少可以用残疾人通道,少排队或不排队,她是知道的,她也曾想劝拉泽办,这样一起回苏州时路上会方便点,但她不敢说。
当那位啰嗦的老先生,叫拉泽名字取报告的时候,拉泽正被次里推着逛医院,回答他奇奇怪怪的各种提问,可欣就去代领了。那位老先生,眼镜挂在鼻梁上,从眼镜上方抬眼看向可欣,说:“哦,哦。。。我认出你来了!你听我说,你家大男人检查出来,其它都没什么问题,就是有提睾功能障碍,可能会影响精子存活率,反正你俩孩子都那么大了,也没什么关系啦!”可欣疑惑地重复:“大男人?”老先生看了她一眼,说:“就是坐轮椅的那个,不是你家大男人吗?”哦,可欣明白了他是指拉泽,这称呼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呐!继续问:“提睾功能障碍是什么意思?”“你俩孩子都那么大了,你不懂什么意思?”孩子指的是次里吧,但可欣没和他解释,只是下意识回答:“不懂。。。”可欣把初夜给了拉泽,拉泽是她唯一的男人,虽然他家小兄弟常常在关键时候偷懒扑倒,但不影响最后的冲刺,可欣以为男人都是那样的。“那你回去查查字典。。。哦!现在是要查电脑了,上面什么资料都有,回去自己查!”老先生中气十足地回答。“呃。。。我想再问问。。。会影响精子存活率是什么意思?是。。。指要孩子困难吗?”可欣迟疑地问。“是啊!也不是完全没希望,就是要起来困难点,反正你俩孩子都那么大了,你想要孩子,你家小男人那方面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可以满足你,你想要几个都可以!”“小男人?!”可欣想问谁啊?谁是我家小男人啊?我怎么自己不知道?老先生不耐烦了:“不就是眼睛瞎了的那个!”可欣明白了他是指多吉,可多吉怎么成她家小男人了,这老先生真搞笑!老先生长叹了口气,用同情的语气:“你家的两个男人,大男人瘫了,小男人瞎了,还要养这么大个孩子,你这女人真是命苦啊!不容易啊!”可欣诧异地呆愣地惊恐地望着他,不明白自己在他眼里,怎么成这形象了?其实在西藏有句俗语:“一家分开,乞丐一堆。”由于生存环境恶劣、生产力低下,为使家产和劳动力不分散,历史上形成罕见的“一妻多夫”婚姻现象,有兄弟共妻、朋友共妻和极个别的父子共妻几种形式。但在康区最主要、最普遍、占绝大多数的为兄弟共妻。一妻多夫家庭以二兄弟共妻为普遍,其次为三兄弟共妻。四兄弟以上共妻的只是极个别现象,一妻多夫家庭均为娶妻婚,其婚礼习俗与一夫一妻的娶妻婚相同。由于多夫,在提亲时,有的要明确说明是几兄弟娶妻,也有的不说明。举行婚礼时,有三种不同的情况,较多的一种是一人为代表参加婚礼,这种情况大多是长兄为代表娶妻,以后弟弟们逐渐长到后,与妻子发生性关系,从名誉上丈夫变成事实上的丈夫,完成共夫家庭。所以当可欣推着轮椅上的拉泽,多吉握着她手肘,次里拖着多吉的手,这一大串被老先生看到了,被误解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欣虽然一看就是汉族,但拉泽多吉他们都是藏族。不远处竖着耳朵偷听的多吉,憋笑快憋出内伤了,只是听到“小男人”“瞎”这两个难听的词后,心里恨不得冲上去把那啰嗦的老先生拍成土豆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