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旭在内城里走马观花地参观了一下将属于他的房间,再把汤氏一家人安顿下来之后,便在老家伙的陪同下,直奔高氏工坊而去。由于少庄主的“失忆”,老家伙耐心地向高旭介绍着高老庄里的人和事,企图唤起他的回忆。高旭只是装聋作哑地应和着。
高氏工坊位于高老庄的北部。北区是高氏的禁区,有着严密的守卫。因为这个区域是高氏海上武装力量的补给基地。
远远地听到“轰”的一声炸响从工坊中传出,然后就是一股浓烟从工坊里升起。老家伙见罢只是苦笑道:“那个毕拐子大约又炸膛了。”
高旭是第二次听到毕拐子。第一次是史战的口里,第四章高氏工坊一他的那些自生火手铳就是毕拐子制造了。
老家伙见高旭不明所以的样子,看样子他又忘性大发了,只得又道:“毕拐子出身匠户,是个南京工部的铸炮工匠,他本名毕岩松,因为有一次铸炮时炸膛伤了他的右腿,所以人称毕拐子。他三个月前高爷重金聘来的,担任高氏工坊的坊主,负责火枪火炮的铸造。还有,他的脾气不太好,呆会你要是见着他,千万别看他的脚。”
高旭没说什么,别看他的脚,或许这是作为拐子的禁忌吧。
在黑火药的浓烟中,有十数个工匠捂着鼻子冲出工坊,大声叫道:“炸膛了!……炸膛了!……又炸膛了!”
随后,有几个工匠学徒急急地搀扶着一个老拐子从工坊里出来。那拐子挣扎着地骂道:“你们这些兔崽子,一点点危险就要跑,真是胆小如鼠,登不得大堂,成不了大器。”
那老拐子年届五旬,脸上有好几处陈年烧伤的烫疤,满脸皆是恨铁不成钢的恼恨,一看他那扭曲的脸,就知道他的脾气很火爆。只见他走出了坊门之外,第四章高氏工坊一一把推开搀扶他的徒弟们,举起拐杖就狠命地揍着一个瘦骨如柴的小伙子,骂道:“马三炮啊三炮,你大爷的真的不愧叫三炮,铸出来的炮从来没有响过三炮以上的。”
那名叫马三炮的瘦小工匠抱着头,蹲在地上,委屈得像个小媳妇一样道:“师傅,俺都是按你的法子铸的啊。”
高旭看在眼里,顿时明白了大概,大约是那个马三炮铸出的火炮质量不过关,响了三炮就炸膛了。
那毕老拐子眼角一捎到老家伙领着高旭过来,顿时放过了他那可怜兮兮的徒弟,尽管一脚拐了,但身子还是很利索地冲过来,大声嚷道:“老家伙,老子都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广东佛山的铁料,要闽铁,要闽铁,你当老子是放屁啊!”
高旭有点瞠目结舌地望着老拐子咬牙切齿的样子,要知道,老家伙是高老庄的总管,在庄内声望极高,随行以来,庄里的人对他都是毕恭毕敬的,只有这老拐子根本不把他当回事。
看样子,这高老庄里有三个老活宝:高老头子,邬老家伙,还有这个毕老拐子。
真是三个老头一个庄啊。
就性格而言,高老头性格八面玲珑,只要有利益,他就无孔不入;总管邬老家伙如冰,为人阴气森然;高氏工坊的管事毕老拐子,便是一团火了,匠徒们略有差错,老拐子就是一顿打骂。
老家伙似乎习惯了老拐子的暴走,平静地道:“福建是郑氏的地盘,我们想要收购闽铁很不容易。”
老拐子一挥手,道:“那是你这老家伙的事,老子不管。”
老家伙只有苦笑一下,高郑两家同样是大海商,一北一南,在商业、贸易领域都明争暗斗,高氏想从郑氏的地盘刨食,进口闽铁,自然举步唯艰。
高旭看在眼里,稍一琢磨,就明白了大概。中国自古以来就采用木炭炼铁,但在宋明之后,由于林业资源的日益枯竭,木炭的供应无法保证,只得改用煤炭炼铁。
这不是技术的进步,反倒是一大倒退。
因为用煤炭炼出来的铁含硫量太高,这样铸出来的枪炮就容易炸裂。而这老拐子所说的闽铁,却是用木炭炼的,因为福建林业资源丰富。至于广铁,则是用煤炭练的。两者相比之下,自然闽铁质地优越。
那老拐子瞧了瞧了老家伙身边的高旭,先是微微愣了一下,只觉这个少庄主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无论是气度,还是举止,这跟以前那个花花公子根本是天差地别。老拐子虽然足不出坊,但江阴大捷的消息还是传到他的耳里,庄里人都盛传这个少庄主洗心革面,再非吴下阿蒙,今日一见,倒似乎传言非虚。
老拐子向高旭略略点一下头,收敛了一下脸上的怒色,随意地道:“老朽见过少庄主。”
虽然老拐子还是目中无主的样子,但比起以前一见到这个败家子就拂袖而走的举止,算是很不容易了。在高老庄里,大约只有庄主高老头能让老拐子保持一份敬意,其余的人,以老拐子的资历,还真的不放在眼里。至于总管老家伙,更是他的老冤家。
高旭看着老拐子风轻云淡的神色,也没有身为少庄主被人无视的不快,而是上前恭谨有礼地道:“毕师傅好。”
老拐子又愣了一下,想起当年这个子飞扬跋扈的样子,心中不由喟叹一下,暗想高老头子的祖坟果真冒清烟了,这小子完全变了一个人,怎么变得如此彬彬有礼来着,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啊。
“好,好,好。”
老拐子老怀开慰地连说了三个好字。除了这少庄主的态度比起以前云泥之别之外,而且他是第一次走进高氏工坊来参观。以前的高大少除了寻花问柳之外,哪里会管一丁点正事?他来高氏工坊,就意味着他关注工坊,有了做点实事的样子。(!)
高旭瞧了瞧一个蹲在地上,在老拐子的积威之下不敢起身的年轻工匠,伸手把他拉起来,随手拍拍他衣裳上的灰尘,笑问:“你叫三炮?”
那马三炮那没有血色的嘴唇扯了扯,点点头,无声地作了个感激的笑意,因为身子骨实在太瘦了,似乎是严重的营养不良,而且长着个骷髅脸,笑起来实在有点吓人。
高旭皱着眉望着马三炮的身子骨,转头对着立在身后的老家伙问道:“我们工坊里的伙食很差么?”
老家伙冷冷地扫视了那马三炮一眼,简洁地答道:“不差。”
高旭道:“要是不差的话,这个三炮怎么如此营养不良?”
老家伙道:“这是他的问题。”
那马三炮听了,有点诚惶诚恐地望了这个高老庄中号称“杀人不见血”的乌鸦总管邬老家伙一眼,道:“少庄主,这实在是俺自己的问题。来庄子三个多月了,天天有肉有鱼吃,但俺就是不长肉。”
老拐子见高旭问责老家伙,虽然他对这个阴森的老家伙看不顺眼,但高氏倒是从来不克扣工匠的报酬,还有伙食向来也颇为丰盛,只得说了句公道话:“少庄主,你别管三炮,整个高老庄就他一个人人不人鬼不鬼的,老子这个徒弟是天生有骨头没有肉的烂命。……不过,如今天下,谁又不是烂命一条啊。”
听了老拐子的喟然长叹,高旭知道这些工匠在工奴大明一般的匠户制度之下处境艰难。这个马三炮大概曾经食不果腹,日子过得极为凄惨,就算现在营养跟上了,也非一朝一夕就能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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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伙把高旭送到高氏工坊之后,留下高旭让老拐子、马三炮等人的陪同下视察工坊,就匆匆离去,忙别的要事去了,
高氏工坊占地很大,分有数个坊区,最主要最核心的还是铸造坊。铸造坊不仅打造高氏私兵诸如刀剑、器甲之类的冷兵器,而且铸造火铳火炮之类的火器。当高旭走到工坊里的仓库里,看着堆积着大量诸如铁锭、煤炭、木材之类的原料时,不由得暗叹工坊里的库存的确很厚实。
看了高旭惊叹的神色,老拐子道:“高氏靠水路起家,各类货运能从大江南北源源不断地送来。比如这铁锭,以前大多数来自湖广大治的矿场,只是如今长江水道让鞑子封锁了,铁料只有从南方广东佛山输入,当然,最好的铁料是闽铁。”
高旭点点头,在明代湖北大治,广东佛山是有名的冶铁中心。
高旭又问道:“我们高氏有矿场么?”
以高氏工坊如此规模的铁料储备,最好的途径就是有自己的矿场。只是高旭不知道明代官方充不充许私营矿山。
老拐子瞧了高旭一眼,暗想这少爷真的对高氏的家族事务一概无知啊,只得耐心道:“当然有,据高爷所讲,你高氏在湖北大治就有三处矿场,每年给以官府以十五取一的课税就行了。只是这些年湖北闹得厉害,先有黄虎张献忠的荼毒,后有左良玉的横征暴敛,而矿山铁治又事关兵事,更是首当其冲。不过,尽管如此,以你老爹的手段,还能撑过来。只是如今整个湖北被鞑子所占,鞑子全面查封我高氏的各类广业,工坊所需的铁料只有从广东采购。”
高旭“哦”了一声,看了高氏工坊的库存之后,高旭又开始了解火枪火炮的铸造流程。
对于火枪铸造,高旭关注的是明代国产的燧发枪——自生火铳,也就是以燧石枪机击发。自生火铳与一般的火铳在构造与性能上差别不大,所不同的只是发火装置的改进。将鸟枪上过去一直使用火绳的龙头,改制为安设火石,扣扳机时,龙头落下的同时与安设的燧石磨擦发火。由火绳到燧石,这个改进是极为重大的革新。
听高旭提起自生火铳,老拐子道:“这种以燧石击发的自生火铳,其实从崇祯八年就有了。”
高旭听罢,不由问道:“既然燧石击发比火绳安全可靠,哪当初朝廷为什么不把明军的鸟铳换装成自生火铳?”
老拐子恼恨地冷哼一声,道:“大明的那些工部官员个个可杀,他们只管中饱私囊,哪管什么火器改良?”
自从五月份南京沦陷之后,老拐子无儿无女,不甘心卖身投鞑,只得带着几个学徒流亡崇明,最后寄身高老庄时,被高老头慧眼识中,聘来主持高氏工坊的铸造事务。这老拐子虽然有出色的铸造技艺,但凭着他那火爆的牛脾气,难道当年也得不到上官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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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火铳是如何铸成的?”
听了高旭的疑问,老拐子把高旭带到铸造房的现场。高旭一走进高大的房门,一阵夹杂着刺鼻的铁尘和硫磺味的热气就扑面而来。高旭强忍着蒙着口鼻的冲动,免得让老拐子以及他的徒弟们觉得自己太过“娇生惯养”。
“火铳制造最关键也最麻烦的就是铳管。”老拐子转身指指跟着自己身后的徒弟马三炮,道:“三炮,你打一根铳管给少庄主看看。”
那马三炮应了一声,立即跑到铁炉边,身手极为利落地拿起几根长达一尺的熟铁条,放在炉子里烤热之后,并拢一起锻打起来,一会儿就把几根熟铁由条状锻打成了管状,成为枪管的雏形。
高旭仔细地望着出马三炮现场打铸出来的铳管,这枪管仅仅一尺而已,但一般的成品铳管都要三尺或者四尺,也就是一米左右。尽管高旭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还是很无语地望着马三炮开始第二根铳管的锻打。这也就是说,这铳管不光管身由几条熟铁条拼圆的,长度也是由几根三十公分长的铳管拼接的。
这样横也拼接,竖也拼接,再加上铁料本身硫含量高,炸膛就很必然的了。高旭想起在刘良佐的君山大营中缴获的一万多支鸟铳,难怪挑不出数百支合格的。那些出自大明工部的鸟铳,临战时,大约炸膛炸伤自己的概率要比击伤敌人还来得高。
高旭拿着手中三十公分长的铳管,发觉这铳管比刘良佐的鸟铳粗,不由问老拐子道:“毕师傅,这铳管的粗细有定制么?”
老拐子哼了声,道:“有屁个定制。当然是粗点好。你别看大明鸟铳越造越细,其实是为了偷工减料。要知道,口径越细,越容易炸膛,火力与射程也就越小;而且铸造的难度也越大,根本是吃力不讨好的事。但工部那些蠢货们哪管匠户吃不吃力,我们身为匠户,犹如工奴,工时根本不值钱。再说,炸膛炸死也是奴隶一样的军户,那些工部官员在乎个屁啊。”
听了老拐子的满口粗话,高旭只是无言。说起大明的匠户、军户制度,的确是一言难尽。大明朝的陨落,的确方方面面都烂透了。
高旭道:“看样子,以后我们新铸的火铳在保证轻便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提高火铳的口径。”
老拐子用儒子可教的眼神瞧了高旭,但高旭随后的一个问题又让翻起了白眼:“毕师傅,有没有办法一次性的把铳管打铸成型,而不需要几根短铳管拼接?”
老拐子用白痴一样的眼光瞧了瞧高旭,道:“要真有办法,早就用了。你想想,成品铳管三四尺长,这么长的铳管,还没全部锻打成型,就有一部分就冷掉了。而且受力不均,铳管越长,锻打时就越容易弯曲。”
当老拐子和他的徒弟们这群内行人全用白痴一样的眼神看着自己时,高旭顿觉压力很大。高旭又无语地望着马三炮举着铁槌锻打着铳管,看了一会儿,高旭突然道:“为什么不能一次性锻打?因为铁槌太小了。”
高旭转过头,望着老拐子道:“如果铁槌的槌面有三四尺那么宽,不就能一次性锻打了么?”
老拐子听了顿时满头黑线,一旁的学徒们有的忍不住扑的一声笑起来,但马上捂住嘴巴,眼前这位毕竟是自己的少东主,衣食父母,总得给他几分薄面不是?这时,连老实人马三炮也听不去了,他举起槌面不足十公分的铁槌,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高旭,问道:“少庄主,要是这个铁槌有三四尺那么大,你倒说说会有多重,俺能举起来么?”
对于大家的嘲笑与责问,高旭倒是呵呵一笑,摸摸额角,根本没有恼羞成怒的样子。这看在老拐子的眼里,倒不由暗中点点头,暗想这小子虽然很天真,很白痴,但心胸还是宽广滴,倒有其父之风。
高旭道:“人力当然是举不起这样的大铁槌的,但要是水力呢?”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