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脸狰狞至极。
杜乘月两侧脸颊的肌肉都已经被灼坏,很难看地纠结在一起,额上也是烧伤的疤,手上也是。他身形和云想衣有几分相似,不算太高但也不矮,不算太胖但也不瘦。他坐在轮椅上,只有一双眸子是明亮的,像夜空中的明月。
饶是染儿一向从容淡定,第一次见到杜乘月,还是忍不住惊恐骇然。
杜乘月显然也看到了染儿眼里的惊恐,他豁达地笑了笑,问道:“可是因我的容貌吓到公主了?”
他笑的时候,灼烧的肌肉在他腮边翕动,显得更为可怖。可是他的眼神那么温柔,真如乘着盈盈的月光,那一种眼神,真的和云想衣有几分相似。
很多人都会回避自己的缺点,而眼前的人十分不在意地提起,一副豁达的样子,这让染儿深深地震撼了。
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明明应该自卑,却显现出一种坚不可摧的自信。
染儿不知道,如果自己遭到命运的不公,处身他这样的境地,能不能够如他一般坦然面对?不能——或许连云想衣都不能。
那种常人难以企及的轻松,仿佛他从未毁容,也没有残疾。
她突然觉得他太过耀眼,使得自己根本无法直视他。
染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尽力扯出了一个微笑,故作轻松道:“没有啊,你很好!”
这一次轮到杜乘月震惊了。
他心心仰慕的公主就在面前。
他多少次对着她的画像抚摸却知道那都是幻想。
他知道即使她嫁给他,她的心也不属于他。
他甚至从未奢望过,她能给他一个笑容。
可是,她这么做了!她眼里是惊惧和赞赏,她没有嫌弃自己,也没有看不起自己!
曾经多少人嘲笑他,欺辱他,他在别人的骂声中长大,只能使自己一点点坚强,筑起高高的城墙抵御外面的刀风剑雨。可是如今,这个女子的灿然一笑,竟然令自己心中多年的桎梏乍然崩塌,崩塌得惊天动地!而且再也不能筑起!
她是他的妻了,他很想抱抱她,可是他没有抬起手臂。
她是他爱慕的人,也是他尊敬的人,她那样高贵,不允许被任何人亵渎。
杜乘月深情地盯着染儿看了一会儿,突然推着轮椅后退了几步,一直推到窗子前。他望着窗外的皎洁的月光,悠悠说道:“你就像天上的月亮,可望……不可求。我杜乘月,不会动你的。”
那一个洞房花烛夜,杜乘月要打地铺,染儿过意不去,非要他睡床。两人争执了一会儿,染儿硬是把杜乘月推到了床上,自己睡地铺。
她忽然回忆起,她和云想衣一同南下时,云想衣要她睡床,自己打地铺,那时她根本没有拒绝,很理所应当地就睡床了。
可是面对现在这个人,她不能像从前那样理直气壮。她要照顾到他的身体,还要考虑到他的尊严,这是件很麻烦的事。
两个人都没有把这个秘密说出去,杜笙老爷子似乎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有一天染儿正推着杜乘月的轮椅带他在东仿游玩,正被杜笙瞧见,杜笙立刻喜笑颜开,上前告诉染儿说:“云想衣已经没大碍了,不出三日就能醒来。”
染儿听了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继续推着杜乘月游玩。
当然,这样的时间并不多,大多时候染儿还要回北仿处理战事,更何况秦英宗也是重病在身。
染儿的身体也不怎么好,杜笙为染儿配了些药,并告诉她:“病虽数症,或用一药去其本,本除而余病自去。”杜笙配的药似乎比宫里的御医配的效果要好,但还是不能抑制身体衰竭,她忽然很想知道,当初云想衣是怎样做到的?
这段时间她每次入睡,梦中都是云想衣。
一会儿是云想衣带她去画止山,那里漫山遍野都是蓝色的鸢尾花;
一会儿是云想衣带她乘船,湖心水动影无双。
一会儿是云想衣带她坐在星空下的屋檐上,握着她的手说心里话。
一会儿又是云想衣带她去放风筝……
不过每次醒来,都是梦。
这样也好,如果现实中注定不可能,在梦里相濡以沫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染儿推着杜乘月的轮椅,绕着东仿走了很大一圈。
快到城郊的时候,眼前映入了一棵棵挺立的玉兰树,染儿注视着如冰似玉的玉兰花,心中突然一柔。
“玉兰若蝶栖树梢,临风翙翙欲出墙。撷来一瓣寄情思,压入彩纸沁满香。”染儿不禁临兴作诗。
“染儿,你的‘情思’是寄给谁的?”杜乘月忍不住问道。这些天染儿对他很好,让他忍不住怀疑,染儿对他动了情思,但这似乎太过荒诞了些,可是他仍然愿意这么想。
染儿足下一顿,推着杜乘月的节奏停了下来。
她方才看到冰玉兰,脑中自然地只联想到了云想衣一个人,再也没有别人。
杜乘月见她不语,自嘲地笑了笑,道:“我理解。”
毕竟,是他和父亲的错,但他明明知道是错,仍然选择饮鸩止渴。
流玉公主的手段他不是不知,一旦云想衣醒来以后,就是他们的死期了吧……他本就配不上她,又怎么忍心糟蹋她?
两人正各自沉默着,突然一只利箭朝着杜乘月心脏方向射来,染儿首先看到,不假思索地把轮椅马上推开,那支箭不偏不倚地射进了染儿推开轮椅的手臂,刹那间鲜血染红了衣袖。
“染儿!”
“不好!”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前一个是杜乘月,后一个是田悫。
几乎是没有空隙地,又一只利箭朝着分神的杜乘月射来,这一次杜乘月没能躲过去,利箭刺啦一声,射中了他的前胸。
染儿顾不上手臂上的疼痛,马上闪到杜乘月身前,她竟然哭了,为他而哭。
杜乘月看着染儿泪水迷蒙的眼睛,突然心满意足地笑了笑,道:“知道你会为我流泪,我杜乘月这样死掉,也没什么遗憾……”
话没说完,他便轻轻合上了眼睛。
“染儿,跟我们回去吧!”田悫和领着的几个人已经来到染儿面前。
染儿直起身子,面不改色地把胳膊上的箭□□,她很怕疼,非常怕疼,可是她还是当着田悫的面,一声不响地拔出了箭。
田悫脸色一白,抱拳道:“染儿,在下不该伤你……”
“你不该杀他。”染儿直视着田悫,淡淡地说,口气冰凉。
田悫早就听说染儿嫁给了杜乘月,可是怎么也不敢相信她是心甘情愿嫁过去的,可是方才那一幕……
“你走吧,我不会回去的。你告诉云想衣,我恨他。”染儿说完转身就走。
身后扑通一声,染儿站住回头,原来是田悫单膝跪地。
“染儿,此事跟公子无关,公子他……还没有醒来。希望你不要误会他!”田悫满面诚恳,这件事情,确实是他看不下去,自作主张。
“呵,他没管好手底下的人,当然是他的错,何来误会?”染儿冷冷一笑,弯腰把身体渐凉的杜乘月扶上轮椅,然后推着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走回去。
田悫在原地愣住了。
他原以为,染儿会很高兴自己能够回去,却不想……嫁给杜乘月,真的是她心甘情愿。
染儿把杜乘月的尸体送回时,像丢了魂一样。杜笙悲痛万分,却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意外,或许杜笙在做这样的选择时,就已经料到了结果。
“是谁……杀了我儿?”
染儿摇摇头。
她留下来,帮忙打理了杜乘月的后事。杜乘月的死,她不说,就没有人有理由怀疑云想衣。因为那天慕容竹也来了。
云想衣醒来的时候,听说的第一件消息就是,杜家八抬大轿把染儿风风光光地娶回家。这是她走后他第一次有了她的消息,却是这样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