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歌,夕舞被押进“乾清宫”。毓秀公主一见是他们两个,脸色刷地白了,身子晃了晃,险些站立不住。
万历见押进来的是两个人,倒是怔了一怔,仔细打量了两人几眼,望着夕舞,道:“刚才在殿顶发出声响的是你吧?”
吴歌一惊,他们两人潜伏在殿顶,一直屏息静气,只是在毓秀公主进入“乾清宫”时,夕舞心情激动之下,微微长吸了一口气。难道便是这一些微疏漏,便被人发觉,还是被万历发觉的?
万历又看着吴歌,道:“原来如此。朕早就觉得,吴藏神的儿子不应该如此没用。”
吴歌听他三番两次提到父亲,不由好奇心起,道:“皇上认识家父?”
一旁的侍卫已然喝道:“大胆,皇上没有问话,哪有你说话的份,还不快跪下。”
夕舞早已心胆俱寒,“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吴歌望了一眼毓秀公主,终于将牙一咬,缓缓跪下。
万历道:“私闯禁宫,等同谋反,那是灭族的死罪,你们还有何话可说?”
吴歌初时六神无主,这时心情渐定,无数疑虑掠过心头,又听到万历多此一举的问话,心念更坚,道:“草民无话可说,只不知皇上有什么话要对草民说?”
他此言一出,旁观的人都觉得他失心疯了。只有万历皇帝微微一笑,道:“果然是个聪明人。”转头对身旁的那个太监道:“刘全,你去试试他的武功。”
那太监刘全躬身领命,走到吴歌身前,挥了挥手,示意侍卫们闪到一旁。
侍卫们又惊又奇,虽不知缘由,却哪里敢多问,拉起夕舞,纷纷退到一旁。
刘全阴阳怪气地道:“皇上要咱家试试你的身手,你有什么绝活不妨都施展出来,让皇上看得尽兴。”
吴歌听他如此托大,不由打量了他几眼,心想:难道在殿顶上偷袭的便是此人。不敢怠慢,起身道:“我若赢了当如何?败了又如何?”
刘全冷笑道:“你待罪之身,还敢提条件?”
吴歌瞧见他这副自大张狂的模样,不由有气,反唇相讥道:“你阉宦之身,焉敢向我挑战。”
此言一出,一旁的侍卫们心中大呼过瘾,都忍不住想笑。刘全气得双眉倒竖,喝道:“竖子敢尔。”
“尔“字一落。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似乎刘全的身影动了一动,定睛看时。刘全又站在原地,似乎并未动过。但他的脸色却一片苍白,似乎吃了什么暗亏。
再看吴歌,只见他脸色凝重,赞道:“好快的身手。我只道东瀛‘一刀流’的刀法已是天下之至快,想不到阁下身手之快,尤在‘一刀流’宗主春田正雄之上。只可惜你内功未臻大成,一味求奇求快,终非绝顶之境。”
他此话说完,众人大吃一惊,原来他们两人刚刚竟然已交过了手,可是如何过招,旁观这么多双眼睛竟没看出来。一众侍卫平日里多受刘全的气,但只道他是狗仗人势,这时见了他这等身手,不由脸如死灰,惊怒俱至。
刘全原是敬事房总管,颇通文墨,自从十年前整理皇帝起居注时,无意中发现了一部永乐朝时的武功宝典,习成一些功法,一次出宫办差时,格毙了直隶三十六个快刀响马,自此不可一世,升任西厂督主,只道这世上除了皇上之外,老子天下第一。直到刚才与吴歌交锋,他一出手就伸指戳吴歌死穴。想不到他快吴歌也快,以指对指,两人指力相撞,刘全整个人如受电击,血气翻腾,差点没呕出血来。
他心中惧意已生,回头去看万历。万历使了个眼色,点了点头。刘全无奈,长吸一口气,平复了胸中血气,霍然间身影晃动,猛地朝吴歌攻了过去。
这一下他全力施为,绕着吴歌猛攻,身法之快,平空生出了许多幻影,似乎有一圈的人围着吴歌猛攻。吴歌身形不动,双手左挡右拒,前封后堵,竟然也快得幻影叠生,千手观音一般。两人以快打快,吴歌似乎并不急着进攻,只是抵挡。这般快打了半柱香时间,霍地人影一收,刘全又退回原地,胸膛不住起伏,看来果然是内力不继,难以长时间维持这般快攻。
吴歌却是好整以暇,只是战到此时,倒也佩服刘全的身手。若单以快论,刘全是绕着吴歌进攻,吴歌只是原地防守。事实上刘全的身手较之吴歌还快上三分,只是他内力不及,纵然有时快过了吴歌的拳招,但吴歌拳掌间带起的劲力持久不散,尽可以弥合拳招间的缝隙。刘全不敢正樱其锋,自然功亏一篑。
吴歌不愿再讥讽于他,正要交待几句场面话。忽听刘全又是一声怪叫,又扑了上来。
吴歌微怒,心道:不识好歹。这一交上手,他拳力渐放,身手一快之下,气劲回旋不息,登时将刘全远远逼在丈五之外,不能近身。只是刘全拼了老命,绕着吴歌大兜圈子,身法快得霆不暇发,电不及飞。吴歌一时要拿住这个太监,倒也不易。
只是这个刘全不知是累昏了头,还是心慌意乱,他人在丈五之外,已是无法出手,却还是一味一个方向地绕着吴歌猛转。他身法再快,吴歌若是算准了他的速度位置,一记重击拍在他前头,不等于他自己撞上去送死?
吴歌身在险地,早已不耐久斗,正拟出招了结刘全纠缠,突然足底一股凶猛无比的劲力猛窜上来,正中脚心的“涌泉穴”。
这一下变生肘腋,事先全无半点怔兆。那“涌泉穴”是肾经第一要穴,若被击破,非死即伤。吴歌惊喝一声,拔地而起,落在三丈之外,趔趄了几步,这才战稳。
毓秀公主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听到吴歌惊呼,不由芳心大乱,脱口道:“吴大……”话未说完,忽然警觉,又生生忍住,但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满是关切之色,看着吴歌。
吴歌急忙运气内视,发现没有受伤,暗中吁了口气,又转了转双足,虽然脚底仍然发麻,但显然无碍。他环目四顾,道:“是哪位高人出手暗袭?”
刚才那一击显然不是出自刘全之手,那时刘全疲于奔命,早已无暇他顾。那一击来自地下,所以才能在吴歌密不透风的拳势中破势而入。这一击倒是与殿顶那一击同出一源。只是琉璃瓦传劲时微有震动,吴歌能够发觉。而殿中地砖厚实,又铺了厚毯,劲力来去无踪。以吴歌感应之灵,竟也不能分辨出劲力的来龙去脉。
殿中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只有刘全叹息了一声,看向万历。
万历脸色古怪,缓缓站了起来,望着吴歌,道:“原来你也练了‘神龙之息’。”
吴歌一头雾水,道:“什么神龙之息?”
万历怒道:“直到此时,你还在装疯卖傻。”言罢,伸手在龙椅上重重一拍。
刹时之间,一股劲力如毒龙出穴,猛地自地下窜了上来。吴歌吃了一次亏,早已有备,立刻劲贯双足,猛跺下去,只听碰的一声巨响,两股巨力交会,顿时砖碎毯裂,平地现出一个深坑来。
众人齐都大惊失色。吴歌望着万历,颤声道:“原来……是你。”直到此时,他才确定施加暗袭的人,竟然是万历皇帝。这个大明帝国的九五至尊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绝顶高手。
一众侍卫早围在皇帝面前。万历摆了摆手,叫他们退下,道:“朕的这手‘潜龙变’,是鲁班门前卖大斧,关公门前耍大刀。其余八变是什么样的,你不防施展出来看看。”
吴歌又气又急,道:“皇上的神功,草民从所未见,闻所未闻,何以皇上一口咬定草民精擅此功?草民若是知晓此功,何以两次遇袭都无所防备,险遭重创?”
他最后一句话点出了关键之处。万历皇帝阅人无数,心计极深,在吴歌说话时,紧盯着吴歌的脸,见吴歌目光坚定,神情不似作伪,不由也难以笃定,暗道:看这小子的样子,倒不像说谎。我两次偷袭于他,他手忙脚乱,完全摸不清方向,也不似装出来的。根据锦衣卫的秘档说这小子五岁起便绝迹人间,传言是吴藏神托孤于南少林的和尚,而那时东方婉约已是下落不明,吴藏神早已孑然一身。这么说来,他当真未曾习得‘神龙心经’。可是我那一记‘潜龙变’明明击中了他,他若没有‘神龙之息’护体,怎么会行若无事?难道‘雷神诀’还有如此大威力,大功效?
他百思不得其解,又抬头看着吴歌,缓缓地道:“这是你娘亲的武功,你当真不识得?”
吴歌大吃一惊,叫道:“什么?我……我娘亲的武功?”一时震骇莫名,呆了片刻后,长吸了一口气,问道:“敢问皇上,那是什么武功?皇上怎么会这神功?皇上是否知道我娘亲的下落?”
他在片刻迷乱之后,便能努力平复心情,问出这三个互有关联,切中要害的问题,着实令万历皇帝心中一凛。他看着吴歌,忽然微微一笑,道:“莫问诸神无觅处,风云万古有神龙。你的‘雷神诀’出自何处,你娘的神功便也来自何方。”
吴歌心情起伏,道:“我娘的武功……也是来自‘诸神殿’?到底诸神殿是个什么地方?又在哪里?”
万历缓缓坐了下来,道:“刘全留下伺候,其他人等先去外面候着吧。”
一众侍卫在宫中当差已久,早已深谙宫里的处世之道。眼见皇帝有隐秘要谈,巴不得早点离开,免遭杀身之祸,当即领旨,带着毓秀公主,夕舞退了出去,关上了宫门。
殿中陡然间安静了下来。万历皇帝良久无语,望着殿顶,似乎陷入了追思之中。吴歌忽然得到母亲的消息,激动万分,浮想连翩,一时也不敢急于追问。过了一会,万历似乎回过神来,道:“二十年前,朕见过你娘亲一面,你娘亲传了这手‘潜龙变’与朕,勉励朕做个好皇帝,说将来如果朕真的是个中兴圣主,她就将余下的八变相传,让朕做一个前所未有的千古一帝。那天是朕这一生中最开心的一天,朕头一次知道,原来人生可以这样,没有宫墙禁苑,没有繁文缛节,只有漫山的桃花,绯红如霞。”
吴歌心中暗自盘算,心想二十年前,娘亲年方二八,万历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孩童,不由暗松了口气。忽听万历恨恨地道:“可是后来……你爹……却带走了你娘。”吴歌一惊,抬头看去,万历正逼视着他,目中浓浓的尽是杀机,但甫一触到吴歌的眼睛,杀机瞬息逝去不见,叹了一声,道:“不过也只有你爹这般人物,方配得上你娘。”
吴歌默然,这时他心情已完全平复,情知眼前面对的这个帝王城府极深,他若有事要告诉你,你不问他也会相告。他若是不想告诉你,你一意追问,只怕立时便有杀身之祸。果不其然,万历见他低头不语,问道:“你不想知道你娘为何要传功于朕?”
吴歌略一迟疑,道:“若是草民猜得没错,应该是为了东方世家。”
万历摇了摇头,道:“这你却错了。当年朕在张居正府上见到东方世家的人,他们的确是为了江南织造而来,但你娘不是。她怜朕孤苦,又赞许朕天资过人,才秘授‘潜龙变’于朕护身。你娘秀外慧中……实是个世所罕有的奇女子,好女子……”
他这番话欲言又止,意犹未尽,颇多隐晦之处,尤其那句“怜朕孤苦”,听得人如坠云雾之中。万历自小丧父,但母后犹在,十岁登基,君临天下。政务又有一代名臣张居正打理得井井有条,搞得风生水起。“孤苦”二字不知从何说起?
殿中一时又是一片沉寂。忽听万历皇帝轻轻拍了下龙案,似乎心情又变,道:“也罢,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我们长话短说,你私闯禁宫,罪当灭族。现在却有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只要你替朕办好了这个差事,所有一切既往不咎。甚至便是朝鲜国毓秀公主,朕也可指婚与你,如何?”
这最后一句话一出,吴歌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口来,兴奋得直欲大喊大叫,虽然明知万历以九五之尊,天下何事不可为,如今却要找他办事,那所当之事实是非同小可,但毓秀公主在他心中所占位置极重,一时难以抑制,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他强作冷静,道:“请皇上示下。”
万历道:“你娘当初对朕有诺在先,要将全本‘神龙心经’相传。后来她弃朕而去,现在这个承诺就要着落在你身上了。”
吴歌心中暗道:岂不论我娘当年有没有做个这个承诺,纵然做过,你万历又何曾做到一个千古明君的本份。这个想法他自然不敢宣之于口,沉吟道:“草民五岁起便与父母别离,‘神龙心经’这四个字,今日还是第一次听闻。皇上说此功出自‘诸神殿’,难道皇上知道‘诸神殿’位于何方?”
万历淡淡一笑,道:“那不过是个江湖传说,焉能尽信。但是朕富有四海,侦骑千万,自然会有线索给你。”他顿了一顿,道:“自从你父母绝迹江湖后,中土再不见神龙之迹。但是五年前,有人在日本国京都见到过神龙一现。”
吴歌一惊,道:“日本国?”
万历道:“不错。当时日本伊贺谷三大上忍高手被人发现毙命在京都岚山的枫林之中。三人全身如遭火焚,但附近决无引火之物,而且他们身下的落叶也都无燃火之象。他们视若性命的家传太刀,俱碎如鱼鳞。能造成如此重创的,依朕看来,这个世上只有‘神龙九变’中的‘火龙变’。”
吴歌听得暗暗心惊,忍不住追问道:“那可有人看到施功之人吗?”
万历道:“没有。”说到这里,他盯着吴歌,缓缓地道:“所以朕才要一个文武双全,果敢坚毅之人东渡扶桑。这人最好是个江湖中人,不能在朝中有职。而你,正是不二人选。因为你此去——还有可能找到你娘亲的下落。”
这最后一句话又点中吴歌的要害。这十五年来,吴歌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父母,现在知道了关系母亲的线索,远渡扶桑,自然也是势在必行之举。他心中百感交集,诸般杂陈,突然心头电光火石般一闪,想起一事,看着万历,道:“十八年前东方世家一夜被杀三十二人,连二当家东方诗语这样的高手都死于非命,这桩血案,不知皇上知不知道?”
万历冷笑道:“江湖传言,不是都说是吴藏神做的么?”
吴歌登时涨红了脸,道:“皇上也说了,那是江湖传言。”
万历脸上杀机一现即逝,道:“你怀疑是朕做的?”
吴歌道:“草民不敢。草民只是想皇上眼线布于天下,深居大内,却可掌控千里,或可一解草民多年的疑惑。”
万历见他口中虽然说“不敢”,但双目中神光炯炯,未见如何惶恐惧怕,不由心中也是一凛,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也不愿过份逼迫,当下淡淡地道:“当时朕不过十二岁,从张居正处听到这个血案,也深为震惊。这个案子官府和民间都曾全力堪查,无奈凶手手脚干净,没有留下半点破绽,到如今依然是个无头悬案。民间谣传是吴藏神所为,也不是毫无道理。只因在这世上,能够一举击杀东方世家三十二个高手的,除了吴藏神,还真不作第二人想。”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首先撇清自己的嫌疑,点出自己当时年龄尚小,又不曾掌控实权,此案于己毫无相干。其次倒打一耙,点出吴藏神的嫌疑之处,不软不硬,直噎得吴歌苦怒交加。
“不过……”万历不待吴歌发作,忽然又道:“后来朕曾经多次调阅刑部关于此案的卷宗,倒也不是全无蛛丝马迹可寻。”
吴歌登时眼前一亮,急问道:“什么线索?”
万历淡淡一笑,道:“依你所见,你父亲要一举击杀东方世家三十二名高手,要用几招?”
吴歌一征,细想了想,道:“或要百招之外。”
万历道:“这便是了。若是激斗百招,虽然也不时长,但发声示警的时间总是有的。何以那晚东方世家其他人等一无所觉,整件案子竟然一个目击证人也无,难道这三十二人,个个都是哑巴?”
吴歌后背莫名其妙地起了一阵鸡皮疙瘩,道:“莫非凶手是相熟之人?”
万历摇了摇头,道:“熟人下手,自然可以出其不意。但杀了几人后,其他人自然警觉。除非这人可以一招间杀尽三十二人。”
“一招间杀尽三十二人?”吴歌惊道:“这绝无可能。”
万历叹了口气,道:“绝无可能?世事无绝对,苍茫宇宙,天地洪荒,我们又知道多少?”
吴歌无言以对。万历道:“闲话少说,朕只问你,这个差事,你接是不接?”
吴歌心中计较早定,道:“草民斗胆,请皇上御笔一诏。只要此诏一下,草民即赴东瀛,为陛下寻回‘神龙心经’?”
万历眉毛一挑,森然道:“你要朕下什么诏书?”
吴歌道:“草民恳请皇上收毓秀公主为女,册封为大明公主,诏告天下。”
万历一愣,瞪着吴歌良久无语,忽然大笑,道:“好,好,你这一条不愧为釜底抽薪之计。放眼天下,只怕也只有你敢和朕这般讨价还价”
吴歌道:“放眼天下,只怕也只有草民能给皇上寻回‘神龙心经’。皇上要用草民,自然要让草民无后顾之忧。”
万历钢牙一咬,道:“好。果然英雄出少年,朕就依了你。”
吴歌心中一喜,躬身道:“谢皇上。”
万历道:“你也不用高兴得太早。朕给你一年期限,一年后的今日,你若不能回京交差,或是挟经私逃……嘿嘿。你武功盖世,朕或许拿不住你。但你的祖家在山东淄博,你外祖家在浙江杭州,甚至是毓秀,他们可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他这番话只是淡淡说来,并没有如何咬牙切齿,但字里行间杀机之重,纵是初生牛犊的吴歌也不由心底生出一股寒意,久久不能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