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歌也不知道是怎么从驿馆里出来的,只觉得整个人昏昏沉沉,周遭喧嚣的街市恍如隔世。他也不知道在闹市中走了多久,直到华灯初上,道旁夜宵摊贩叫卖声起伏,他一屁股坐在一条凳子上,痴痴无语。
摆摊的老人陪着笑脸过来询问:“客官来碗饺子?”
吴歌木然点了点头。老人十分开心,道:“好勒,您稍待,马上就来。”不过一会,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了上来。
吴歌抓了一个饺子放在口中大嚼,忽然“吧哒”一声,一颗泪珠自眼中滚落。他吃了一惊,暗道:吴歌啊吴歌,你忒没出息。你以前跟自己说,要做一个象爹爹那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是今时今日,不过受了一点挫折,却在此自伤自艾。你究竟要待怎样?毓秀公主身为一国公主,为她万千百姓谋福,她又有何错?难道要她抛家弃国地跟了你,你才高兴?那你不成了自私自利的无耻小人。她心中有你,已是你三生之幸。你帮不了她,已是汗颜,又怎能怪她?
他这般想,心中伤痛减少了许多,代之而起的是更多的愧疚。想到从此毓秀公主可能困守深宫,不由心酸欲碎,再也吃不下去,匆匆会了钞,忍不住往皇城方向走去。
转过了棋盘街,便看见了皇宫的正门——大明门,夜色中看去,威严得便似传说中的灵宵宝殿。吴歌抬头看了一会,叹了口气,心道:这城门如此高大雄伟,站在城楼上,俯看万民,想来便跟上天俯看苍生一般,那是什么样感觉?
他瞧见门前值守的禁军虎视眈眈,不敢靠近,缓缓离开,绕着皇宫城墙而行,只是绕到北侧的北安门,就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大明皇宫的布局是前朝后寝,正门大明门,其后经奉天门,端门,午门,直至三大殿,那是皇帝理政之地。而北安门靠近**,是皇室人员,宫内采办等常常出入之地。这时,北安门前却有一个少女在来回走动,显得烦躁不安。
吴歌眼尖,一眼认出这少女正是毓秀公主的贴身宫女——夕舞,不由又惊又喜,叫道:“夕舞。”
夕舞蓦地看见他,大喜道:“吴公子。”快步奔了上来。
吴歌道:“夕舞,你在这里做什么?”
夕舞回头望了一眼北安门前的禁军,示意吴歌往前又走了十余步,这才压低声音道:“郑贵妃派人把公主接进宫里去了。”
吴歌一愣,道:“郑贵妃?”
夕舞道:“是啊。就是那个最受皇上宠爱的郑贵妃啊。”她见吴歌还是不明所以,急忙道:“郑贵妃和我家公主素昧平生,她怎么知道我家公主今日到了北京?夜深突然召见我家公主,又……又不让奴婢跟随。奴婢怕她不怀好意。”
吴歌倒吸一口冷气,道:“不会吧。她与公主又无冤无仇,而且公主怎么说也是国宾,她一个**妃子,焉敢胡来?”
夕舞急道:“吴大哥你有所不知。这郑贵妃虽然艳冠六宫,却是个妒妇,奴婢只怕她嫉恨公主……“她说到这里,霍地惊觉,不由住了口,偷眼看了眼吴歌,见吴歌似乎并未查觉,这才又道:“传言她专宠跋扈,而且是个自以为是,行事不计后果的人。她仗着皇上的恩宠,连皇长子都敢随意喝骂训斥,更何况是我家公主?”
吴歌听她这么一说,登时也着急起来,不禁道:“那……那该如何是好?”
夕舞见他也没了主意,眼泪顿时涌了出来。吴歌心中更慌,略一思索,道:“你们在京城中有没有相识的大臣,能不能请他们帮忙啊?”
夕舞摇了摇头,道:“我们初到京城,人地两疏,不要说不认识朝廷的大臣,便是认识,现在无凭无据,又怎敢怀疑贵妃,那不是要落个不敬之罪吗?”
吴歌一想也是。他虽然聪明机变,终究缺少人生阅历,宫闱中事又知道多少?见夕舞如此恐惧焦急,想到毓秀公主面临的危险,所谓“关心则乱”,顿时一时热血直冲脑门,压低声音道:“求人不如求己,左右无法,不如我入宫走一趟。”
这句惊世骇俗的话一出口,登时把夕舞吓得目瞪口呆。吴歌道:“你回驿馆,等我的消息。明日辰时,若我还未回来,那就不用等了。”
他一言说完,转身欲走。夕舞低呼一声:“公子。”
吴歌转过身来,道:“怎么?”
夕舞道:“私闯禁宫,那可是杀头的死罪啊。你……你想清楚了?”
吴歌抬头望着半空中皎洁的明月,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冷笑,道:“要杀我,只怕没那么容易。”
他这句话轻描淡写地说来,却有一股奇特的魔力。夕舞呆呆地看着他,只觉得月光沐浴下的他浑身上下透出一股神奇的魅力,竟然让人不觉得他这句话有半点狂悖之处。吴歌见她呆立不语,忽然想起一事,道:“姑娘放心。吴歌若是失手,决不会牵累到你和你家公主。”
夕舞一惊,急忙道:“公子误会了,公子义薄云天,奴婢怎敢看轻公子?奴婢是想……和公子一齐进宫。”
吴歌微微一征,道:“不是我小看姑娘身手。实是那深宫大内,高手如云,戒备深严。万一有事,只怕我照顾不到姑娘。”
夕舞道:“奴婢自有法子自保,不会让公子掣肘。公子为我们冒此大险,奴婢只想能助一臂之力。”她顿了一顿,道:“那皇宫之中,有房间九千九百九十九间,若无人带路,只怕不易找到公主的下落。”
吴歌早已想到此节,但听到“九千九百九十九间”还是吓了一跳,道:“你认识路?”
夕舞道:“奴婢虽然不曾进过天朝皇宫,但我们朝鲜王宫仿自天朝,应该不会相差太多。”
吴歌默然,他原先是想潜入宫后,抓一个侍卫或是太监来带路,那是无奈之举,若是夕舞识的路,自然可以免此凶险。他思索再三,终于点了点头。
两人离开北安门,走到一处僻静的城墙下。吴歌抬头望去,城高五丈,这在寻常人看来不可逾越的高墙在他看来不外如是。他低声道:“我先上去接应你。”夕舞点了点头,道:“这里只是外城,里面还有一道内城,有玄武门的禁军驻扎,公子小心。”
吴歌点了点头,运起《雷神诀》中的“五蕴神通”,眼耳口鼻心无不灵敏了百倍,侧耳倾听了一会,确定这一段城墙哨兵刚过,左近暂时无人,当即拔身纵起,腾空三丈,随即伸足在墙上一点,借力又翻上两丈,悄无声息地落在城头。
他再次确定左右无人,方才从城垛探出身去,要待接应夕舞。却见夕舞背贴在城墙之上,竟如壁虎一般游了上来,速度奇快。吴歌暗暗惊奇:好高明的壁虎游墙功。
两人如法炮制,又翻入内城——紫禁城。他们两人一个身怀绝世神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巡夜的禁军尚在二三十丈外,便能查觉藏身。一个熟识路径,进退有方。两人小心翼翼,隐身潜形,在宫中走了大半个时辰,越过无数宫墙庭院,忽见前方一座宏伟的大殿中灯火通明,守卫森严,似乎是一个极不寻常的所在。
吴歌心中“砰砰”乱跳,用眼神询问夕舞是不是这里?夕舞眼中露出迟疑之色,似乎也不大确定。吴歌打手势示意摸过去瞧瞧。
两人从殿后绕了过去。这大殿四周都有侍卫翼护,竟然守得如铁桶一般,只有屋顶上没人。但不论从哪个角度翻上殿顶,只怕都逃不过殿前侍卫的耳目。
吴歌正自犯难,却见夕舞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打手势说一会拉他手臂,迅速上殿顶。吴歌见她手帕中有一些细粉,微感诧异,点了点头。夕舞将手帕卷起,深吸一口气,放到嘴边,轻轻吹了出去。
那些细粉极轻极细,融在夜色之中,既难发现,更易飘散。但在夕舞一口纯阴之气的驾御之下,却悄无声息得飘到了殿前。吴歌暗暗喝了一声彩,不由对这个女孩刮目相看:好俊的一手气功。
殿前四名侍卫吸入这些细粉,登时眼辣口干,不住揉眼。夕舞见状,一拉吴歌手臂。吴歌早已蓄势待发,拉住夕舞的左臂,一缕轻烟般飘上了殿顶。
两人静伏在殿顶之上,轻轻揭开一块琉璃瓦,往下瞧去。只见殿内灯火如昼,富丽堂皇。居中上首的一张龙案之后,坐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头戴双龙翼善冠,身穿明黄衮龙袍,正拿着一个折子在看。
吴歌大吃一惊,心道:听说明黄是天子才用的颜色。这人身穿明黄龙袍,难不成他就是万历皇帝?这里是皇帝的寝宫?他望了一眼夕舞,将头移开了些。夕舞往下一看,登时脸色大变,看着吴歌,眼中满是慌张恐惧的色彩。
吴歌见状,情知所疑不差,那青年男子必是万历皇帝朱翊钧无疑。他虽是艺高人胆大,但陡然间见到了大明帝国的九五至尊,也忍不住心跳加速。又按捺不住好奇,定睛细看,只见万历皇帝身量不高,比自己至少矮了一个头,但面目清秀,只是眉稍眼角尽显沧桑疲惫之态,与年龄颇不相称。
忽见殿门外一个小太监进来禀道:“皇上,兵部侍郎宋大人奉诏觐见,正在殿外侯旨。”
万历放下折子,伸了个懒腰,道:“叫他进来吧。”
小太监领旨出去宣召。不一会,一个中年官员快步进来,跪叩在地,高声道:“臣兵部侍郎宋应昌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历淡淡地道:“宋爱卿平身吧。”
宋应昌谢恩站起,偷偷伸衣袖拭了拭眼角。万历眉头微微一皱,道:“宋爱卿有何事伤感啊?”
宋应昌一惊,忙道:“臣不是伤感,是高兴。臣已有五年不曾见到吾皇龙颜,今日得蒙圣上召见,臣心里高兴……高兴……”
他言辞恳切自然。万历冷眼旁观,知他并未作伪,也不见怪,还有一丝感动,道:“这几年朕身体常有小恙,国事繁重,多亏众位臣工分忧解难。诸位爱卿的功劳,朕是会记在心里的。”
宋应昌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臣子们的本份,何敢言功劳?只是皇上身为一国之君,常年不上朝,恐遭人非议……”
他有心进谏,但话只说了一半,万历已拂然不悦,道:“宋爱卿是兵部侍郎吧,什么时侯做起了言官?”
这句话淡淡说来,却是杀机四伏。宋应昌后背登时冒出冷汗,他久居庙堂,自然知道万历痛恨言官,只是大明有祖制,为君者不杀言官。所以有明一代,出了许多傲骨铮铮,直言敢谏的御史言官,经常把皇帝骂得体无完肤。万历怠政,朝中传言纷杂,大多是指皇帝沉迷酒色,却也有另一种说法,说是万历恼恨言官,不待见他们,怄气罢朝。现在万历把他比作言官,失望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宋应昌平素虽然沉默寡言,其实极富机变,急忙跪倒道:“臣不忿皇上遭人垢病,一时越职失言,请皇上恕罪。皇上惫夜召见臣,商议军政,外人又何能明白皇上苦心?”
万历哈哈一笑,道:“你倒是机灵,起来说话吧。”
宋应昌听了皇帝的语气,似已不再见怪,暗暗吁了一口气,道:“谢皇上恩典。”站了起来。
万历将手头的折子交由太监递了过去,道:“这是今日收到的朝鲜国书,李昖请求渡江内附。这件事你怎么看?”
宋应昌匆匆将折子看了一遍,朝鲜国王李昖显然是被日本人打怕了,这份国书写得极为谦卑,尤其那一句“与其死于贼手,毋宁死于父母之国”,看得宋应昌也忍不住想笑,难道这位朝鲜国王过了江就想赖在大明,不回去了?
宋应昌合上折子,道:“臣接兵部线报,朝鲜陆军虽然斗志已失,但水师在其将领李舜臣的指挥下连战皆捷,大败日军水师。此时朝鲜国王若放弃寸土,渡江内附,只怕朝鲜全军就次一蹶不振。故臣以为宜令其坚守,待我援兵。”
万历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道:“待我援兵?你主张出兵援朝?”
宋应昌落地有声:“是,臣主战。”
万历笑了,道:“朝中各臣工是何建议?”
宋应昌道:“大多数大臣都是主战,只是如何战法,各有所表。”
万历“哦”了一声,道:“说来听听。”
宋应昌道:“兵科给事中许弘纲等大臣认为,我朝此时正在对宁夏叛乱用兵,这时再调兵援朝,只怕陷入两线作战,糜耗钱粮。日本不过是弹丸小国,只要御敌于国门便可,不必千里入朝。”
万历忍不住哼了一声,道:“持这种观点的有多少人?”
宋应昌道:“有四十三位大臣附此议。”
万历冷冷地道:“鼠目寸光,见识还不如一个商贾布衣,枉为大臣。”
万历骂那些大臣“鼠目寸光”,这个宋应昌是懂的,但后一句就不是很明白。万历见他不解,拿起龙案上另一个折子,道:“这是去年福建巡抚的奏折,你看看。”
宋应昌接过细看,原来早在前两年,大明一位经常在琉球,日本经商的商人便发现了日本的异动。这个商人虽然无官无职,却心系大明。他发现日本在海外大肆购买军火和各种海图,并在本土厉兵秣马,恐对大明不利,便通过好友联系上福建巡抚,向朝廷上了这个折子。为避免朝廷轻敌,奏折中还详细描述了日军的战力,言明日军以武士传道,又经百年战乱,个个骁勇凶悍,不可小觑。这封奏折送到内阁,内阁每天处理来自全国的奏折数百封,这等“捕风捉影”的折子自然束之高阁,不以为意。想不到,怠政多年的万历一旦有心,竟然针对性地详看多年来有关日本的奏折,将它挖了出来。
宋应昌隐隐已知皇帝的心思,心中暗喜,道:“臣愚钝,请皇上示下。”
万历道:“你觉得丰臣秀吉做了这许多年的准备,只想对付一个朝鲜吗?”
宋应昌恨道:“此贼狼子野心,大逆不道。”
万历微微一笑,道:“日本侵我之心已决,此仗早晚要打。若能在朝鲜打,自然好过在大明本土与其开战。兵凶战危,若被日军侵入辽东,纵然我们最后得胜,只怕辽东也已兵连祸结,动荡难安,到时可不是‘靡耗钱粮’的代价。”
他这番话说来,听得吴歌暗暗心惊:不是说万历皇帝怠政吗?怎么他对军国大事好象全然在握,成竹在胸?
宋应昌喜得身子微颤,道:“那皇上的旨意是……?”
万历看着他,道:“宜速援朝。”
宋应昌大喜,道:“请问皇上,以谁为将?”
万历笑道:“卿心中早有所定,还来问朕?”
宋应昌道:“是。只是此人现在还在宁夏平乱,难解燃眉之急。”
万历微一沉吟,道:“着令辽东副总兵祖承训率兵先期入朝,先给李昖吃个定心丸子,叫他不可轻言弃守,静侯我天朝大军。”
宋应昌接旨而去。万历伸了个懒腰,问身旁的太监:“毓秀公主来了吗?”
此言一出,殿顶上的两个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案旁的太监躬身道:“启禀皇上,毓秀公主早来了,在偏殿候旨。”
万历嘴角露出一丝神秘的笑意,道:“宣她觐见吧。”
吴歌一征,望了夕舞一眼,心道:你不是说是郑贵妃召见公主吗?怎么变成了皇帝?
不过一会,步履细碎,一身宫装的毓秀公主进入殿内,跪叩道:“藩属朝鲜国臣毓秀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历道:“平身吧。”
毓秀公主谢恩站起。万历道:“你抬起脸来让朕看看。”
毓秀公主缓缓地抬起俏脸。一时满室无声,万历默然半晌,道:“果然是国色天香,千娇百媚啊。”
他说完这句话,突然抬头对着殿顶,道:“你的心上人就在这里,还不快下来见她。”
此言一出,所有人尽皆大惊失色。吴歌,夕舞面面相觑,还不相信皇帝这句话是对他们说的。
只听万历又道:“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吴藏神的儿子连架子也与老子的一样大,难道还要朕亲自请吗?”
这句话明明白白是对吴歌说的。话音未落,吴歌忽觉身下气流有异,似乎有一股暗劲如江海暗流般顺着琉璃瓦袭向夕舞,而夕舞还一无所觉。危急之中不及细言,吴歌一把提起夕舞,一个倒翻筋斗,从殿顶翻下地来。
登时四面大哗。“有刺客”“护驾”之声此起彼伏。一众侍卫刀剑出鞘,将吴歌,夕舞二人团团围住。
吴歌又惊又怒,环视四周,想找出刚才偷袭的人,只可惜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那股凌厉之极的暗劲来自何处?原本想杀出重围,一走了之,转念又想,适才已被万历一语道破来历,若想逃走,只怕会连累毓秀公主,一时手足无措,怔在当场。
只听殿内万历道:“带他进来。”
侍卫长应道:“是。”正要喝令吴歌,夕舞受缚。忽听万历又道:“不必绑了。以他的武功,谅你们也绑不住。”
侍卫们面面相觑,不锁住刺客,贸然带他们去见皇帝,万一他们暴起伤人,谁能担当得了?正迟疑间,万历怒道:“还不带进来,磨噌什么?”
侍卫们见皇帝发怒,不敢稍待,只好将吴歌,夕舞二人围在中央,往殿内走去。绕到殿门前,吴歌抬头一看,高大的门楣上挂着一块大匾,上书三个大字——“乾清宫”,原来这里果然是皇帝的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