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层雪雾渐渐消散,玄奘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他咬紧牙关,将全身仅存的气力积聚起来,挣了几下,那个被烧得仅有一丝相连的藤条便“啪”地一声被挣断了。
“感谢佛陀……”玄奘甩掉断藤,挣扎着爬起来,一面帮般若羯罗松绑,一面轻声呼唤,“师兄,师兄……”
般若羯罗紧闭双目,身上的汗水和血水已经结起一层薄冰,冷得像个冰块,仿佛被冻僵了。
玄奘赶紧拣起地上的毡袍,拍去上面的雪,披裹在般若羯罗的身上,又从那堆尚在冒烟的篝火中抽出一根棍子,将冒烟的一头小心地凑近般若羯罗的鼻子……
青烟进入鼻孔,刺激了天竺僧人,他终于醒了过来,一双褐色的大眼睛困惑地看着玄奘:“我……我是在……做梦吗?那些……人呢?”
“他们走了,”玄奘轻声说道,“师兄感觉怎样?还能不能走得动?”
“没事……”般若羯罗勉强笑了一下,“有……有人……替我占过……卜,我是不会……那么早……死的……”
说到这里,他喘息了几下,又道:“那些人……总算……还有点……善根……没……没烧死……咱们……就……走了……”
他们哪里有什么善根?玄奘难过地想,只不过是由于内讧,暂时顾不上我们罢了。
但是这个时候,他也不愿多做解释,只是指了指那条布满马蹄印的道路说:“他们从这里走了,咱们也必须赶紧走。”
说罢拣起自己的毡袍穿上,又去拾取地上的行李。
“行李好像……没少,”般若羯罗双手撑地,挣扎着站了起来,“可惜……马没了,仅凭这……两条腿,也不知……还要走多久才能……到达……梵衍那?”
话音未落,就见他们的坐骑慢慢挨了过来,两人登时大喜!
原来,刚才那些强盗和祭司们打嘴仗的时候,聪明的银踪就和那个同伴一起,悄悄地避在一旁。强盗们各自都有自己的马,也没注意它们。这回见人已远去,此地只剩主人,便赶紧跑了过来。
此时月亮已经退入西边的山梁,天也快亮了,两个僧人心里都明白,此地不可久留。他们收拾好行李,强忍伤痛爬上马背,离开了这个可怕的地方。
令二人感到担忧的是,除了爬上来的那个冰坡外,离开这个平台的道路只有一条,就是刚刚三位祭司和强盗们跑的路,他们要去梵衍那国,就不得不朝这条路走去。
“希望能有一条岔道,避开他们。”般若羯罗看着路上马匹踏过的痕迹,忍不住自语道。
“佛陀会与我们同在的。”玄奘咬住牙,坚定地说道。
般若羯罗想想也是,便放下身心,打起精神赶路。
走不多久,前方果然出现了岔路,在清晨的天光中,一条路上的马蹄印显得格外醒目,而另一条通往一个沟谷的道路,却是一片银白,上面什么痕迹都没有,简直就像是一条洁净的羊毛地毯,从脚下一直铺向遥远的天边。
“走这里,避开……那帮家伙。”般若羯罗身体极为虚弱,勉强指着这条洁净的道路说。
玄奘有些犹豫,这片沟谷太荒凉了,感觉有点吓人。
但不管怎么说,同大自然打交道总比同那些不可理喻的人类打交道要好一些,于是玄奘采纳了般若羯罗的意见,将马头拨上那片沟谷所在的路径。
雪从天上簌簌地落了下来,玄奘心里盼着能早些过了这片沟谷,因此摧马快走,谁知银踪的身体突然往下一陷,差点把他摔了下去!
幸好这里不是什么冰裂缝之类的地方,只是由于地处大雪山深腹,雪太深了——近四尺厚的积雪几乎没住了大半个马身。
“好厚的雪!”玄奘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想起上山之前,一些村民曾跟他说,大雪山积雪最深的地方,深达数丈,着实不可小觑。
两匹马都停了下来,它们比人更懂得危险,无论如何也不肯在如此厚的积雪中前行,两人只得下马挖雪,这样挖一阵雪,再勉强走一段路,累得气喘吁吁,筋疲力尽,汗水把身上的灼伤同衣服粘连在一起,痛得他们恨不能立刻死去!
“其实,这副肉身……真的没什么……好留恋的,”般若羯罗又累又痛,实在支持不住了,双手扶着马背直喘气,“雪山……如此……清净……就像是专门……为咱们这些……修行人……预备的……真想……留在这里啊……”
玄奘心里难过,他望着远处光滑的山峦,声音虚弱但却坚定地说道:“不,玄奘还没有完成西行求法的心愿,不能留在这里。”
般若羯罗勉强笑了笑:“师兄把肉身……留在这里……识神……可以……直接升到……睹史罗宫……向……弥勒菩萨……求法……”
“这个,玄奘也曾想过。但玄奘求法是为了普渡众生,不是自己解脱。”
听了这话,般若羯罗沉默了片刻,叹道:“羯罗真是……幸运……此生……能够得遇……玄奘……师兄,让我……在菩提路上……不至于……退缩……”
他们在这片沟谷之中艰难行走了一整天,到傍晚时已是大雪纷飞,呼啸的山风挤进谷內,发出哭一般的低啸声,刺骨的寒气令两人直打冷战。
“师兄……”般若羯罗的眼睛已经有些睁不开了,手足也软得厉害,低低地说道,“找个……地方……搭帐篷吧。就算……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了。”
玄奘何尝不是这样想?两天一夜没有休息,人和马都实在是太疲劳了。他强打精神朝四处张望,只见天地间一片苍茫,完全成了雪的天下,哪里能搭帐篷呢?
“再走几步吧,”他说,“前面山梁下,有背风的地方。”
两个人积聚起体力残余的力气,顶着风雪奋力向前。头顶上风雪呼啸,风助雪势,雪仗风狂,密密的雪花似乎将整个宇宙都充塞得满满当当。
终于,两人二马穿过谷地,来到了那座山梁下,这里的风雪果然小了许多,两人累得恨不能直接躺倒在地上。好在作为高僧,他们总算还存有那么一点点理智,明白如果不先把帐篷搭起来,就只能等死了。
玄奘顺着山梁跌跌撞撞地走着,想找一处凸起的地方将帐篷固定住,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山洞!
“不用搭帐篷了,”他回头对身后已经取下行李的般若羯罗低呼道,“今晚我们就在这里过夜!”
听了这话,般若羯罗连滚带爬地过来,朝里面看了看,洞口很小,刚好可以容得一匹马进出,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玄奘从怀里取出火熠,点着了火,再一看,这洞约摸一丈见方,四周都是石壁,地面看上去也很干燥。虽然不大,但容纳他们两人二马却是绰绰有余了。
“感谢佛陀……”般若羯罗激动地说道,“今晚……我们可以有一个……安稳的地方……休息了。”
两人赶紧把马匹牵入洞中,又取出几块毡布把洞口堵住,以防风雪浸入,小小的山洞顿时变得异常密实,只可惜冷得像个冰窟。他们将行李中暂时用不着的东西都取出来占着,又拣了几块石头扔到火里。
石头烧热了,山洞也变得温暖起来,两人又将所有的衣物都裹在身上,躺在马腹下休息。
自打进山以来,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过安稳觉了,如今得了这么个好所在,两人几乎是一闭上眼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玄奘突然被一阵强烈的剧痛惊醒——由于昨天赶路实在太累,几乎忘记了疼痛,现在睡了一觉后,疲劳感消除了大半,身上那些被火灼伤的地方就又开始作怪,若不是及时醒来,他差点就在梦里喊了出来!
人的肉身果然是个负累啊。玄奘躺在银踪的腹下大口喘气,一串冷汗顺着额头滚落下来。
他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道通,这孩子当初被烧成那样,也不知是怎么忍受下来的?现在的他,应该大好了吧?道诚每天还在练不倒单吗?飒秣建国的那帮沙弥们可不好管,也不知他们在那儿过得好不好……
山洞外传来淅淅索索的声音,显然雪还在下个不停,现在的飒秣建国估计也该下雪了吧?
雪是最容易让人生出遐想的——遐想儿时的冬夜,故乡的老屋,屋中的火炉;遐想炉内劈里啪啦的声响和炉外的欢声笑语、低声吟唱;遐想母亲的怀抱、父亲的威严;遐想窗内世界的温暖和窗外雪花儿的模样……
还有净土寺山前的那道石阶,雪天的清晨上面结了一层薄冰,冰上有雪,雪上有霜……少年时的他每天挑水走过那道石阶,总是小心翼翼,生怕滑倒……
雪是冰冷的,冷得直入骨髓,但她的美丽却又让人难忘,虽然这美丽是那么的短暂。它在天空中成长,地面上消亡,变化在瞬间,而瞬间又有无穷的变化。世事这般,变易轮转。正如过去佛所说半偈:诸行无常,是生灭法。这无常的变化,在雪的生灭间,得到了经典的演绎……
玄奘就这样想着,思索着,身上越来越痛,这个麻烦的肉身总是影响他的正念和思维……洞口被毡布封着,映不进雪光,地上的火堆也熄灭了,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寂静得仿佛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脑袋憋闷胀痛,仿佛要炸裂开来,而寒冷更像潮水一般阵阵袭来。
渐渐的,他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实在无法可想,又怕发出声音惊动了般若羯罗,只得闭上眼睛,默念观音圣号,希望能够借菩萨的加被捱过去。
过了一会儿,忽听般若羯罗痛哼一声,接着便是挣扎起身的声音,显然也被痛醒了,这个天竺僧人迦趺而坐,双手结印,想靠咒语来镇住这种痛感。
两个年轻沙门各自用不同的方法折腾了一阵,终于无奈地放弃了。
“师兄……”听到玄奘粗重的喘息声,般若羯罗忍不住发问道,“你是怎么……认识那帮家伙的?”
玄奘叹了口气,把自己在飒秣建国的经历简单地说了一遍。他胸口憋闷得厉害,边说边喘,讲得磕磕巴巴,但般若羯罗还是听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啊……”般若羯罗苦笑了一下,“我说那……两个祭司怎么……看上去……有些古怪呢,却原来是师兄……不计前嫌……不顾危险……替他们……求情……他们……良心发现了。”
玄奘听他边说边大喘气,心里有些难过,黯然不语。
停了一会儿,般若羯罗见玄奘不说话,于是又问:“师兄后悔了吗?”
玄奘摇了摇头。
“我就知道……师兄不会后悔,”般若羯罗凄然一笑,刚才的休息使他恢复了些体力,声音也连贯了许多,“可是师兄啊,你以慈心对待他们,他们终不以慈心来……对待你……”
“佛法是宽容的,”玄奘轻轻说道,“玄奘原谅他们,只是希望给他们一个悔过的机会,并不指望他们能够回报什么。”
“就算死在他们手里,师兄也不会后悔吗?”般若羯罗又问。
玄奘道:“世尊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寸寸碎断,世尊于时,无有嗔念,玄奘亦如是。”
般若羯罗依旧有些不信:“可是我观师兄,神色黯然,好像……有什么心事。”
“玄奘只是没有想到,此番竟会连累师兄受苦,心中实在不安。”
“师兄千万别这么说,”般若羯罗笑道,“难道羯罗不是佛门弟子么?师兄心中无嗔无悔,羯罗亦如是。”
“多谢师兄,”玄奘感激地说道。
“对了,师兄你身上那么多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能给羯罗讲讲吗?”
玄奘苦笑摇头:“真的没什么好讲的……”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道:“自打玄奘离开长安,踏上这条取经求法之路,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无辜之人付出生命的代价。唉,这世间如此之苦,不知何时方能消歇?但是无论如何,玄奘都不能愧对了他们。”
般若羯罗惊讶地看着他:“真想不到,师兄竟是个喜欢动情的人。”
“众生待我有情,我又焉能无情?”
“难道师兄不知道有情皆苦吗?”般若羯罗有些奇怪地说道,“若要世间无苦,除非众生无争;若要众生无争,除非众生无情。”
玄奘道:“师兄所言固然不错,但是有情皆苦,无情不乐。情之一物,便如劫火一般,火焚万物,亦生万物。”
说到这里,他双目低垂,神色悲悯,轻轻说道:“以有情故,方有此大千世界,光怪陆离,生灭幻化,有苦有乐。若众生无情,亦无此大千世界。”
般若羯罗摇头道:“依师兄之言,佛法究竟有情无情?”
“玄奘不知。想来,佛法在有情无情之间,微妙难言,非深入其间者,不知其中滋味。”
般若羯罗依旧摇头:“羯罗不明白师兄所学。只是我们上座部佛教认为,一切人生的历程都是悲情,即使是一个修行者,也不能免于悲情。正因为这种悲情的不可逃避,佛陀才会在深夜离开辉煌的皇宫走向冷寂的雪山和森林,期望能解开这一团迷雾,从而离苦得乐,得到究竟的解脱。”
“究竟解脱……”玄奘喃喃自语,“众生何时才能究竟解脱呢?”
般若羯罗道:“诸佛之心,知诸缘不实,颠倒虚妄,故心无所缘,一切众生自然获得拔苦与乐之益。”
“师兄所言,不就是菩萨道吗?”玄奘看着他道,“菩萨以慈悲心视十方六道众生,如父、如母、如兄弟姐妹子侄,缘之而常思与乐拔苦之心。”
般若羯罗叹道:“师兄啊,你说的是圣言量吗?靠自己的推断去歪曲世尊的教导是要不得的。众生如何成就,还不是要靠自身的修行?一个人的福报是自己修来的,不是靠佛菩萨施舍的,更不是像师兄这样的大乘行者能够替代的。”
“可是,玄奘难道不是众生之一吗?”玄奘道,“众生遭遇到的苦难,我也可能遭遇;众生流的泪,我也会流;众生感觉到的痛苦,我也感觉得到。如若没有众生的成就、缘的成就、慈悲的成就,大乘行者又怎么可能成就呢?”
“师兄若这么说,就什么都放不下了,”般若羯罗道,“佛陀虽然一再讲因果、轮回,以及人生苦难的真实,但不是为了教我们束缚,而是教我们认识,然后一个一个放下它!”
这两个年轻沙门一个倾向于上座部,一个倾向于大众部,在各自领域里都有很高的才华和威望,眼下谁也说服不了谁,竟将这山洞当作道场,辩起经来。讲到妙处,早忘了身上的伤痛。
突然,洞外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山上狂奔下来,震得山洞都抖动起来。两人立即停止了辩论,凝神静听,只觉这声音时大时小,既不像猛兽,也不像盗贼,倒像是有无数器物被摔碎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