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他们终于爬到了坡顶,来到一处相对平坦的地方,两个人均已筋疲力尽,喘息着将行李从马背上卸下,把马匹放出去,任由它们自行拱开积雪吃草、吃雪、打滚休息。然后便坐下来打开行李,取出干草、牛粪,燃起篝火,将瓦钵吊上去烧水喝。
几口热水下肚,身上总算暖和了许多。
般若羯罗的状态似乎要好得多,心情也很愉快,竟然开起了玩笑:“记得去年走此地时,那些梵衍那国的向导说,如果不找他们带路,铁定碰上山神和劫匪!当时我还当真了,这回我跟师兄两个没带向导,走了这两日,不也什么都没见着吗?”
“他们真这么说?”玄奘虚弱地笑道,“居然把山神和劫匪归入一类,看来这里的山神名气不佳。”
“所以说,以后千万不能再听当地人吹牛……”
话音未落,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嘿嘿”两声冷笑,玄奘奇怪地抬头,却见前面一座山屏后转过来十几个人。
这些人身披皮褐,手中执刀,各自牵着马匹。令他二人感到吃惊的是,银踪和般若羯多的红马居然也在其中!
“你们是谁?”般若羯罗起身问道,“为何抢我们的马?”
这些人哈哈大笑起来,又将地上的行李提了起来,不容两个僧人抗议,一个人已经走到篝火前,将架子上的瓦钵摘下来,喝了一口,便骂道:“和尚真是抠门儿!不做晚饭也就罢了,连酒都不烧一口,真是晦气!”
说罢随手一扬,便将瓦钵丢到了山下。
至此,两个僧人已然明白,他们遇到了强盗,山下的村民们果然没有骗他们。
按说,对于出家人来说,钱财本是身外之物,被强盗抢去也没什么。可这里是大雪山,一旦失去了行李马匹,能不能走得出去,还真是一个问题。
玄奘不愿坐以待毙,不管佛法的劝化作用对强盗是否有效,都要试上一试。于是起身上前一步,合掌道:“诸位檀越,我们只是过路的沙门,这些行李马匹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什,还请诸位行个方便,放过我们,也是一桩功德。”
这些人再次大笑起来,那个扔瓦钵的走上前道:“如果你们只是普通商旅,行个方便倒也没有什么。偏偏你们是沙门,要知道我们祭司最恨的就是沙门了。”
祭司?玄奘觉得奇怪,难道这些人不是普通的强盗?
这个疑问刚刚在脑海中闪过,他就看到三个熟悉的身影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一缕阴影登时从心头升起。
“多么令人惊奇啊,”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对玄奘笑道,“火神居然让我们在这个最需要火的地方见面了。”
般若羯罗奇怪地看看玄奘:“师兄认识这些人?”
玄奘黯然地点了点头,走上前合掌问讯道:“三位祭司别来无恙?”
原来这三人竟是从飒秣建国跑出去的祆教祭司达什特、库赫、库尔!
“我们当然好得很!”达什特笑道,“法师是不是觉得很失望呢?”
“当然不是,”玄奘道,“贫僧会为三位祭司祝福的。”
“那倒不必了,”达什特走上前道,“法师能活到现在,真是令人惊奇,这或许就是火神在成全我们吧。”
说到这里,他轻松地一挥手,身后几个强盗便一拥而上,一把将玄奘身上的毡袍掀掉,又七手八脚地把他穿在里面的贴身衲衣撕扯下来,露出红润、结实的上身。
般若羯罗吃了一惊——倒不是因为这些人的行为,而是玄奘身上那层层的伤痕,令他触目惊心!
强盗们也觉得意外:“你这沙门看上去文弱干瘦,居然受过这么多的伤!”
嘴里这么说着,手上却不客气,用一根细藤条将他紧紧捆绑起来,缚在一块山石上。
般若羯罗赶紧冲上去阻拦:“你们不能这样!他是大唐来的高僧,连西突厥可汗都要敬他三分。你们怎么可以……”
话音未落,又有人上前将这个天竺僧人也拉了过去,一样扒了毡袍和裟衣,捆绑在山石上。
“大祭司,”玄奘无奈地说道,“你们只是恨玄奘一个人,还请不要殃及无辜。这位法师是玄奘在路上碰巧遇上的,与玄奘毫无瓜葛,还请大祭司放了他吧。”
达什特微笑摇头:“放是不可能的,如果他跟法师真的没什么瓜葛,那就只能怪他自己命不好了。”
冷风挟着雪花,像锥子一样刺扎着皮肉,般若羯罗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用力挣扎了几下,可是越挣扎,藤条缠得越紧,只得坐着不动。
强盗们用他们携带的柴草重新架起了火堆,熊熊的火焰如莲花一般,将四周的冰雪都给烧融了。
“烧这么多的柴,真是浪费。”般若羯罗摇着头,喃喃自语。
他自幼生长在温暖的中天竺,从未经受过严寒,如今在这雪山之上,穿着毡袍都觉得难以忍受,何况是赤着上身被捆绑在风雪之中?只一会儿工夫,就冻得他浑身发抖,上下牙齿“得得”地打战,口鼻中呵出的水汽在眉毛上结成一层白色的霜花。
这时,却听达什特缓缓说道:“这两个沙门要去西天,咱们就成全他们,请火罗汉带他们去吧。”
强盗们像吃了兴奋剂,一起高声吼叫起来。
般若羯罗有些吃惊,小声说道:“师兄,他们想要烧死我们。”
玄奘早就明白,他看了一眼般若羯罗,难过地说道:“对不起,是玄奘连累了你。”
“师兄说哪里话?”般若羯罗想到这次必死,反倒轻松下来,“佛门弟子,又何惧生死呢?何况我们不久前才刚刚说过,这大雪山是个留肉身的好地方。”
听了这话,玄奘心里很感动,但想到这样一位年轻有为的天竺高僧受自己牵连而死,终究还是不安,于是默诵经文,祈求神迹。
一轮明月在山间升了起来,月光、雪光和火光交相辉映,使这个夜晚看上去比白天暗不了多少。
强盗们的精神也似乎好得很,在他们的吼叫声中,达什特从火堆中取出一根燃烧的木棍,微笑着朝两位僧人走了过来。
玄奘知道他想干什么,在飒秣建国,那些拜火教徒就是这么对付道通的。
在这一瞬间,他的脑子里已经想到了十余个自救的方法,但每一个都被他自己给否决了。
在这阴冷的雪山之夜,自己和同伴的双手都被紧紧捆住,简直成了砧板上的肉,哪里有什么逃生的办法?
无奈,他只得垂下眼睑,默诵经文,等待着火苗的趋近。
达什特的动作很慢,似乎在做一件艺术性很强的工作,玄奘只觉得眼前越来越亮,也越来越暖,已经被冻木了的身体开始渐渐复苏,倒是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可就在这时,忽听“哧”地一声轻响,紧接着便是一阵深入骨髓的灼痛!
达什特见这沙门的身体猛然抽搐了一下,眉头紧蹙,露出痛苦的神色,不禁大为解气,哈哈大笑着回转身道:“库赫库尔,你们两个不想玩玩吗?”
站在后面的两位祭司脸上现出几分为难的神色,但还是各自取了一支火把走上前。
玄奘看着他们,轻轻说道:“一念善则智慧生……放下屠刀,便可成佛……”
两位祭司愣了一下,他们当然记得,这是玄奘在飒秣建国国王那里为他们求情时说过的话。
达什特似乎猜到了他们两人的想法,冷笑道:“你们两个的屁股不疼了吗?”
的确,这两个祭司当初每人挨了二十棍,被赶出撒马尔罕,躺了将近两个月才能下地。即使是现在,冷风一吹,伤处还隐隐作痛。
一念即此,库赫、库尔那两颗本已有些发软的心,又重新刚硬起来,两支火把一起凑了上来。
火苗舔过之处,随着轻微的“哧哧拉拉”声,空气中弥漫起一股皮肉被烧焦的味道。
玄奘的身体剧烈颤抖着,额头上冒出了一层冷汗,他闭上眼睛,极力把自己的思绪放在经文上。
般若羯罗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喝道:“你们这样对待一位法师,难道就不怕下阿鼻地狱吗?”
“对了,我忘了还有你。”达什特将手中火把转了个头,火苗立即燎到这位天竺僧人裸露的臂上,光洁的皮肤就像纸片一样皱缩起来。
般若羯罗本能地绷紧了身子,嘴里“丝丝”地吸着气。
“三位祭司,”玄奘虚弱地说道,“看在贫僧曾替你们求过情的份上,请你们……放过他吧。”
“你要我放过他?”达什特哈哈一笑,道,“你凭什么让我放过他?”
说罢,火把再次朝般若羯罗烧去,般若羯罗痛得浑身发抖,他不想让玄奘为此担忧自责,因而紧紧咬住牙,强迫自己不再出声。
库赫、库尔拿着火把,脸色苍白地站在一边。
“你们两个怎么了?”达什特玩了一会儿,终于注意到在那里发呆的库赫、库尔,冷冷地问道。
“噢,没,没什么。”两位祭司应了一声,火把再次伸向玄奘……
玄奘的上身几乎被烫了个遍,最外面的一层皮肤已经脱落,露出鲜红的肉,上面满是发亮的火泡……他痛得几欲晕去,嘴唇也被咬出了血,但心中的经文依然没有停止,他期望佛陀能够听到他的祷告,加以护佑……
达什特手执火把,一会儿碰碰般若羯罗,一会儿又擦擦玄奘,玩得不亦乐乎。金红色的火焰舔在年轻的肌肤上,发出一阵阵焦糊的气息。看着两个沙门汗水淋漓痛不欲生的样子,达什特觉得心里说不出的过瘾和解气,不时地招呼面色紧张的库赫、库尔,让他们一起来玩。
般若羯罗自幼生长于崇尚佛法的北天竺,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与折磨?初时他还竭力忍耐,但随着火苗与身体的一次次接触,身上的烧伤越来越严重,终于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玄奘也感觉麻木了,意识似乎也要离身而去……就在这时,他残存的意识突然感觉到一条手臂略略有些松动,本以为这是手臂被绑麻了出现的幻觉,勉强看了一下,却见那里的藤条有一处被火燎得仅余一丝,几乎快要断了。
玄奘的头脑有些发蒙,他想不明白,究竟是库赫、库尔故意要这么做,还是无意的。但他知道,此时的他还不能挣脱绳索,挣脱了也跑不掉。他只能紧紧咬住舌尖,勉强将神志提住,默默地等待机会……
“大祭司,”一个强盗突然喊了起来,“可烧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达什特回过头,那堆篝火果然小了许多。
“你们能干什么?”他大骂道,“连火都烧不旺!快加些柴,不怕火神发怒吗?”
“可是,若是把燃料都用完了,我们……”
“怕什么,”达什特道,“等会儿将这两个魔鬼烧成灰,我们就下山。”
“可问题是,我们能在明天晚上及时赶下山去吗?”那强盗说道。
“是啊,”旁边一人附和道,“要是把燃料都烧完了,明天晚上我们自己就都要成了山神的祭品了。”
达什特不耐烦了:“我说能下山就能下山!你们要相信火神的话。”
“大祭司,”库赫忍不住插话道,“就算把我们准备的燃料全用完,只怕也烧不掉这两个人。”
这话也是,烧人可不是件随随便便的事情。何况他们这次穿越大雪山,只带了一路取暖用的燃料,根本就没有想到会遇到这么两个人。
达什特看看四周,除了偶尔露出的几块黑色石头和山脊外,其余地方都是白皑皑一片,根本找不到可烧的东西。
他又回头看看那两个脸色灰白如同死了一般的沙门,轻哼一声,便去取他们的行李衣物。
“大祭司,这东西看起来挺值钱,可别烧掉啊。”一个强盗见达什特提起玄奘的毡袍,忍不住说道。
“一个苦行僧的衣服,有什么值钱的?”达什特不屑地说道。
“可这件毡袍真的很不错,”另一个强盗看上去颇为识货,“我猜这是西突厥可汗赐予那个沙门的,怎么可能不值钱?”
其实跟西突厥可汗没有关系,这是玄奘离开龟兹时,伊塔送给他的。这件毡袍用的是上等羊毛织就而成,丝络中倾注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全部深情,因而不仅厚重坚实,而且看上去柔软光亮,的确是件上品。兼之刚才般若羯罗又说过,西突厥可汗很看重玄奘,所以这个强盗才以为这毡袍是大汗赠送的。
旁边几位强盗想想也有道理,一个苦行僧的确不会有什么值钱的物什,这样的东西是可汗赐的无疑。
一个头领模样的赶紧走上前说道:“大祭司,弟兄们好长时间没打到这么好的猎物了,拿到山下能卖个好价钱,可别糟蹋了。”
“对啊对啊。”强盗们齐声附和。
“对什么?”达什特怒道,“火神说了,今天我必须亲眼看着这两个魔鬼化成灰烬!”
“火神在哪里呀?”那个头领模样的强盗不满地说道,“达什特,咱们尊重你,是希望得到火神的庇护,这没错。可自打你加入我们,弟兄们就没遇到什么好事儿。你这祭司到底是真的假的呀?”
“可不是?”另一个人说道,“大祭司,我们可是忍你很久了,你除了由着自己的性子瞎使唤我们以外,还干了什么?”
达什特越听越怒,低声喝道:“你们什么意思?想造反吗?”
“造谁的反呀?”那个强盗头儿显然是打算摊牌了,气定神闲地说道,“本来呢,你不在,兄弟们自己干得也挺不错,你来了才搞得乱七八糟。今天别的不说,燃料是不能再浪费了,还有这些行李衣物,都是弟兄们费心抢来的,不是你一个人的,不能你说烧就烧。”
“如果我非烧不可呢?”
“那就别怪弟兄们无礼了。”
“你们不能这样,”库赫、库尔两人毕竟还是向着达什特的,但他们显然也看出了这情形于己不利,赶紧上来打圆场,“大祭司,您看这雪山之上,又冷又湿,确实也不宜作法。不如把这两个沙门带下山去,山下有的是东西可烧,场地又大,能够从容作法,而且还能保住这些值钱的物什。”
“说得也有道理啊,”达什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一步步朝那个强盗头子走去,“你觉得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强盗头子刚说到这里,达什特突然双手一伸,将他推下了山崖!
那个强盗头子“啊”地一声大叫,凄厉的声音在这雪山之夜传出很远……
这一下变生不恻,所有的人都惊呼起来。
“跟火神作对,就是这样的下场!”达什特冷冷地扫视着周围,他显然认为,解决了这个头目,其他的人就会被震摄住。
然而他错了,那些强盗毕竟在一起相处数年,情同手足,又岂是他这个才来几个月的人能够镇得住的?首领的死只使得强盗们对火神仅存的一点敬畏也荡然无存,随着那强盗头子的惨叫声越来越小直至于无,众人发一声喊,一起扑了过来。
库赫、库尔大惊失色,他们三个人,又岂是这十几个人的对手?当下双足猛踢,扬起一团雪雾,遮住了对方的视线,然后高喊一声:“大祭司,快走!”便不由分说地拉住达什特的手臂,飞身上马,没命地朝山后逃去。
强盗们平白无故死了一个人,又想到这三个祭司平常的颐指气使,哪里肯放过他们?当下也纷纷上马,追了过去,只在背后留下一层腾起的雪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