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燕堂的嘴角勾出了几不可查的弧度。
她回转身走进屋内，往桌边的椅子上一坐，伸出素白的手指拈起了一封信。
信约莫三四张纸那么厚，封口处以馆阁体写着“燕堂亲启”。
姿媚匀整，纤丽隽秀，是燕坛的字迹。
燕坛是燕堂的胞弟。坛从土旁，取自“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正与燕堂的堂字相对，当时起名的燕老爷为此得意了很久。
拜月宗戒律，宗门弟子修为未至筑基者，非任务、游历不得返尘俗。
这条宗规的设立原是出于好意，以防未筑基的弟子心性不稳，受红尘诸事引诱失了向道之心。然而，因为这条宗规，无数资质平庸的弟子一入宗门便再无归乡之日，与亲友的联系只剩下一张薄薄的信纸。
燕堂便是其中一人。
告别父母与尚在襁褓中的弟弟入罗浮修道的时候，燕堂只有十岁。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欢喜地，忐忑地，走进了全然陌生的世界。辟谷、诵经、趺坐、存想，她咬牙苦修三年，然后收到了父亲去世的噩耗。
时至今日，谢燕堂已很难想见当年这色身原主的心情。然而其心之悲恸缱绻，应能从床底那个上了锁的桐木匣中窥得一二。匣内并无他物，独十数封家信捆扎相叠，泛了黄的边角压得平平整整，信笺上的墨字却像是浸过水般糊作一团。
谢燕堂敛下眉眼将手中的信细细读了一遍，比照着燕堂的口吻和笔迹写好回信，又从乾坤袋里取出张二十两的银票夹进去。烤了火漆封口后，她捏着信封颇有些踌躇。也不知现今凡世物价几何，二十两银子可够母子二人吃穿嚼用？
自燕父见背，一家人的生计全靠燕夫人典当家财，替针线铺子做些绣活勉力维持。燕坛上学堂的束脩也是讲课的夫子怜他家境困顿，免了泰半才交齐的。去岁燕夫人受了风寒卧病在床，为了凑足一帖汤药钱，险些将祖宅变卖出去。
捉襟见肘的燕坛无法，便瞒着母亲向长姊递信。谢燕堂见了信，才知家中景况竟至如斯地步，忙寄去调理身体的丹药，旋即又拿积攒的灵石向门内家境富裕的弟子换了银票。修真界贵灵石而贱金银，一块黄品灵石可抵一百两纹银，她换了五块，便是五百两。也是她修习涅槃经后对丹药不如原先那般依赖，这才攒下些灵石来。
此后，她每季初向家里寄钱，收到的回信却总是要她自己多存些，绝口不提寄去的银票是否够用，她便也一直吃不准这寄的是多了还是少了。
轻叹一声，谢燕堂捏了捏太阳穴，将手中的信放回桌上。
过几日，专道送信的杂役弟子就会来将其取走，随后走俗世的驿站分发到各家。新春虽不能和燕坛他们团聚，有一封家书总是要好些。
她胡乱想着，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环视空荡荡的屋子。
这些年她并未再置办家具，屋中仍只有一张床、一套桌椅、一扇屏风和一个澡桶，床上放了那个伴她多年的蒲团。谢燕堂盯着蒲团看了一会儿，神色缅怀而眷恋，像是在看一个老朋友。然后她又低下头，垂眼看向自己的一双手。
腻白纤长，皓腕凝霜，指腹上的薄茧也早就不见了。
两年间，她的涅槃经已修至练气期四层，其间凶险痛苦无需赘述，成果倒值得一提——功法炼体之效在一双手上初现端倪，神魂强度亦可与寻常筑基初期修士相较。甚者，由于金火相克，经过两年的水磨工夫，金系灵窍已全然闭合。火、水、木三灵窍资质修行起来，速度比原先快了何止一线。
按理说，此时谢燕堂该趁着这破竹之势，一鼓作气修炼下去，以期早日练气圆满。然而自家人晓自家事，修习涅槃经后，她体内的灵炁日渐偏于炙热，进阶时挟异火之势鼓荡流转，却又不似净世业火只焚神魂，反倒会真切地灼烧经脉内壁。现下虽外表一片光鲜，内里的经脉却断断承受不住再一次的冲击了。
若是找不到强韧经脉的法子，练气期五层就是她的催命符。
谢燕堂抿了抿唇，伸手拂过乾坤袋，取出只玉匣放在膝头上。不消打开，她也知道匣里存放的是那株千年的黄鹤草。
而以黄鹤草为君药的黄鹤丹正可温养经脉。
映月三叠之行，她百般求索，险死还生，只得一株黄鹤草。其后转修涅槃经，从头来过，却在性命岌岌可危的今日将它当作了溺水人的浮木，此中一饮一啄，莫非天定。
谢燕堂不通伏火炼丹，但也知道这黄鹤丹除了君药外，还需三味臣药，一味佐药和两味使药。此六者皆为市面上常见的药材，其中臣药、使药起襄辅调引之效，不拘年份，佐药则不然。若想佐制千年黄鹤草这般峻烈的君药以求药性平正，须得五百年以上方可成丹。而丹方中充作佐药的，是一种称作龟背芫的灵植。
龟背芫易得，五百年以上的龟背芫在这罗浮境内却甚为罕见。
即便真有，以她现在的身家也断无法买下。
谢燕堂合起玉匣叹了口气，站在床前默了半晌，伸出手去摩挲床上的蒲团。雪光从支摘窗透进来，照在她因紧抿而显得下撇的唇角上。
蒲团是她筑基那年师父送的，并非多么罕见，只聚灵清心的效果强些。她作为谢红鲤活着的时候，有过品阶惊人的符箓，千金难求的丹药和珍贵已极的法宝。可陪着她到最后的，只有这个蒲团。
这也是她仅剩的，除了魂魄外唯一证明谢红鲤曾经存在过的东西。谢燕堂摩挲着蒲团，动作很轻很缓，紧抿的唇却泛着白。她收回手，用力捏了捏拳头，闭着眼将那蒲团收入乾坤袋，转身出了门。
约莫一个时辰后，跨出一家灵药铺门槛的谢燕堂环顾坊市四周，微蹙起眉头。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艰难些——坊市里竟无一家灵药店售卖五百年以上的龟背芫。她抿了抿唇，目光在街东头的一块牌匾上顿了一瞬，便行止如常般往坊市外的僻静处去了。待到再出现在人前时，已是个皂衣大汉的形象，头上戴着遮面的斗笠，与罗浮境内的散修无异。
像所有在坊市中行色匆匆的散修那样，谢燕堂往下按了按斗笠，悄无声息地快步走入街东的集粹轩。两年前开张的这家集粹轩向来以货价高昂著称，其内也确有罗浮境内难寻的珍宝。在遍寻不到龟背芫的眼下，她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集粹轩的盛名上。
迈入店门，便见两旁七尺高的十锦槅子陈列着各色法器，宝光氤氲，灵华灿然。
木架的底层放着玄品法器，由下而上，所列者品相逐层递增，寻常店面里珍之又重的天品法器在这里被大方地摆在槅子的顶端。泛着冷意的光幕从屋顶垂落，贴着木架没入地底，隔绝客人的触碰。
“仙师可有什么需要的？”迎上来的管事有一把干净和暖的好嗓子。
谢燕堂抬眸看了一眼，隔着斗笠瓮声瓮气地问道：“这儿可有上了年头的龟背芫？”那管事闻言抬手笑道：“灵植丹药的交易在二楼，这位仙师请。”旋即当先往楼梯走去。谢燕堂将斗笠又往下压了压，跟着管事上了二楼。
楼上较之楼下少了些许客人，通往第三层的楼梯口被一道禁制遮住，木质的阶梯显得隐约。左首一面墙上齐整地挂满玉牌，牌面上刻着丹药的名称，这些玉牌大小形状皆一般无二，仅玉质有所不同。玉牌水头愈佳，所刻丹药愈是珍贵。而右首则是占据整面墙的药橱，每个抽匣上都刻了聚灵防尘的阵纹。
管事径直从旁走过，将谢燕堂领进了正对楼梯口的隔间。有侍女携盘而来，温杯投茶，悬壶高冲，奉上两盏罗浮月后翩然退去。管事在黄花梨的藤心扶椅上微微前倾着身，笑问道：“仙师需要何种年份的龟背芫？”
谢燕堂稍抬起斗笠，见着门帘上隔绝神识窥探的禁制，才缓缓开口道：“五百年以上的……”顿了顿，又道，“须得以物易物。”管事扬了扬眉，示意谢燕堂稍等，待到再回隔间时手上已端了只玉匣，落座后将其往前推去：“仙师请看，这株是七百年的。”
玉匣刚启出缝儿，便有沛然灵气扑面而来。
谢燕堂看清茎秆上的七个棱节，合上玉匣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