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未时三刻前后,天竺山东麓的龙井茶场一改平日清净,但见山丘向阳坡上的一座楼阁前众人聚集,山路上也不断有人朝楼阁方向而去。这座楼便是武林中闻名遐迩的“问剑阁”。大明建国初年,白家先师退出江湖,落脚在这里,建茅舍三间,本欲隐居山野种茶为业,可终是免不了众多后生闻名而来拜师学艺,而朝廷也几次欲给予封赏,一番波折后,终于开山立派。当时,可谓是风光无限,盛名浩然,宗师弘扬道义,门下弟子行侠四方,被众人奉为武林的表率。
问剑阁的楼落成于洪武三年,第一次武林盛会前夕,三层四面,格局雄浑,正门匾额由当年的武当紫霄宫观主赠送,据说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张三丰真人亲趣÷阁,楼中更有许多历代武林名人赠送的墨宝,信物等,不胜举。正堂上供奉着当年祖师的佩剑,八十八年来香火不绝。而曾经最为引人遐想的问剑阁至宝,《十方精要》,却在上一次大会后不知所踪。
说起这本谁都没见过的传奇秘录,当今之人各有看法。这么多年过去,曾经见过这本秘籍的上代高手不是隐退就已辞世,那段追缴秘籍的往事也不再有人提起。大多数人都觉得,毕竟追杀孤儿寡母无论怎样都算不上公平正义,但贼人终究是无耻的,背叛师门,不守妇道,这样的结果也是咎由自取。当年各门派均为武林道义出了一份力,贼人伏法,一切风平浪静。虽然至宝不曾复得,也算圆满。也有人说,这问剑阁的武学浪得虚名,几代阁主,一个比一个差,当年号称武林侠义第一人的老阁主白承飞还不是在玄都高人手下惨败,人家根本不稀罕什么秘籍。就如同现今,一个玄都的女弟子便能先后独战独臂天师和春霖山庄的宗师。看来武学这东西,还是要讲究天赋的,凡夫俗子,有一百本秘籍也不管用。还有人却说,武功怎样都在其次,名声在外靠的是经营。少林,武当向来有朝廷撑腰,自不必说,问剑阁几代门主都精通此道,讲的就是一个尊崇礼法,以德服人,试问当今天下有几个门派能够坦言如此。话虽这么说,问剑阁已式微是有目共睹的,有人暗中议论道,反正现在他们的镇门之宝也没了,将大家招来聚一聚,尽个地主之谊,你们爱怎么闹也闹不坏他家,倒是倘若真的闹起来,他还能做个和事老,又得一番美名。话虽如此,可来客们并不知道,阁主白孟扬此时忧心忡忡。
坐在问剑阁正堂的侧首,每有来客入内,白孟扬必一脸亲和亦不失威严地同来客寒暄几句,随后来客在祖师佩剑前上香,再寒暄几句客气一番,直到客人出门,一样的仪容说辞,一丝不苟,感觉他自己好似尊人偶一般。看着门外到来的江湖豪杰们各自为聚,有声有色地畅谈,心中竟泛起几分羡慕。这时,门外弟子向内报道:“大洪山三思院,陆先生到。”话音未落,紧接着又说:“九宫山飞虎寨,丘寨主到。”
三思院紫霞居士似曾耳闻,不过隔得远,未曾来往过,倒是这飞虎寨,今日已是第三个了。听人说,七月春霖山庄的开山大会上有个飞虎寨主甚为了得,还是前辈高人上官鸿的弟子。方才已见过两位,都不是。白孟扬整冠起身,只见门外二人并肩而入,似乎熟识。
陆长卿落落潇洒,尚未近前便早已笑容满面,踱步上前,不深不浅地作了个揖,道:“白阁主,幸会幸会。久闻不如一见,阁主果然标格出众,风华不群。小可山野之人,初来观摩盛会,还望阁主多多提点。”
白孟扬客气地回了礼,又同陆长卿随意寒暄几句,无非天气风物,见旁边丘胤明站着不言语,甚有几分冷场,于是微笑道:“丘寨主,久仰,远道而来,一切可还习惯?”丘胤明冷冰冰地行了个礼,只道:“习惯。”那语气恁地让人不舒服。白孟扬甚有几分意外,可江湖人行事怪异也不足为奇,便没有理会,客气地让人上了茶,而后又和陆长卿探讨起龙井茶的优劣。
丘胤明假意欣赏着正厅里陈设的各样器物,心中却是一阵阵翻江倒海。前些日子诸事纷杂,只是顺应机缘地来参加这场盛会,并未细想过面见仇人意当如何,直到近几日才将这纠结之事重新搬上心头。几番徘徊往复后,暗自决定就在这大会期间,寻个时机单独去质问他,到时候若动手就动手吧。从前忍,将来还要忍,何时才有尽头!耳边谈话声如风飘过,也不知他们在谈笑些什么,眼角余光里白孟扬那彬彬有礼,风度翩然的模样时刻如同目中刺一般,刺得人心里难受,丘胤明不由自主地将手里的茶杯捏了又捏,冷不防突然将杯子一把捏破,泼了一身茶。
白,陆二人均是一惊。不待他人言语,丘胤明已起身,对白孟扬拱手道:“在下失礼,阁主不要见怪。”白孟扬不明就里,以为是自家茶杯有损,立刻让人来收拾,抱歉道:“丘寨主,招待不周。来人快重新上茶。”丘胤明接过一旁佣人递来的手巾,并不再坐,低头欠身道:“不必了。客人多,阁主辛苦了,在下先告辞,等得空了再来拜访。”说罢便出门而去。
阁楼外面的一方空地上已为大会开场安放了各门各派首座们的椅子。大一些的门户有三到五个座位不等,小一些的便只有门主的座位,南北间杂,大小交替,亲近的连在一起,有仇的尽量隔得远些,着实花了不少功夫安排。最显眼的莫过于东西两侧最上首的一排交椅,那是分别给西海盟和春霖山庄的位置。此时这里的座位都还空着,来客们聚集在阁楼两侧的回廊和几间卷棚内。
丘胤明一路走来,欲去寻找无为,东方麟等。自上次春霖山庄的开山大会以来,他这飞虎寨老大算是假戏真做,已成定局,这时侯,由不得他不将寻仇的心事暂且放下,因时不时便会迎面遇上几个相识。江湖人消息很灵,春霖山庄老宗主的座上客,已然扎眼,又有金刀门的人一眼看见他,便和周围的窃窃说道,这人如何在月前的寿宴上羞辱了薛常山,还有流言道,西海盟那个武艺高强近乎妖孽的大小姐和他相好。只言片语,各种眼神,让人不禁想起当初从开封府调回京城,初入朝堂时的光景。
行过半条回廊,抬眼看见对面的敞轩里,东方麟立在中间,一旁无为,房通宝,刘立豪和乔三都在,而正和她相谈的除了那金华分局的姚局主,竟还有段云义。周围好几个镖师模样的一脸好奇地凑着听。不知这些人得见东方麟真身是何感想,丘胤明兴致忽起,快步走了过去。
只见姚局主面露几分尴尬地笑了笑:“唉,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东方麟微微耸肩,有些无奈道:“请姚局主不要介怀,这武林大会本就是人人都来得的。如今虽然我给东方家添了**烦,可你们分局毕竟算是独自的门户,没这么许多规矩。”姚局主连忙道:“小姐不必这么说。这个,大家都是江湖人,像小姐这般人物,我等佩服,决不会多言。”
乔三在一旁说道:“就是,当初在碧波寨那会儿,东方小姐那是英雄得很。”
东方麟甚觉消受不得,勉强笑道:“当不得。我如今已是不肖之人,不敢自称东方家人,诸位还是称我林东方罢。”
众人之中一个大汉道:“哎,当初林少爷可把我们都糊弄了好两年,道上早有名声,就算现在成了林姑娘,也没多大关系。”说话的正是如今在问剑阁茶园里安生的豹天王马廉。房通宝嘿嘿一笑,道:“马兄说得在理,英雄莫问出处。”
此时,段云义已看见丘胤明朝这边走来,即退出众人,步至阶前,微笑抱拳道:“日前看见你的名帖,却没见你,近来还好吗?”丘胤明迎上前道:“云义,知道你新婚,未曾致贺,如今来贺,算不得太晚吧。”段云义一摇头道:“你我就不必拘礼了,也没什么好贺的。对了,月前我在武当时,见到诋报,又听掌门师兄他们议论了好些,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丘胤明道:“不提也罢。现今,我也要吃江湖饭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仰仗兄弟你呢。”笑了笑又道:“帮岳父打理这些俗务,真是委屈你了。”
这句话仿佛说到了他心坎上,段云义叹了口气,道:“胤明,说来奇怪,你我分别这么多年,倒还是你明白我的心意。若不是舅父的一厢恩情,我哪里有这所谓成家立业之心,也无意要这福分。不求却得,有甚么意思。”丘胤明见他眉间那无可奈何的神情,心知各人皆有难言之惑,也不知他到底有何不满,妄言无益,只能泛泛道:“云义,你想得太多了。有个家业总是好事,将来只要生计有着落,谁也管不了你。”
二人回至轩中,这时众人的话头已经转到大会上来了,方才听东方麟和无为说起老阁主的病情,纷纷猜测他执意出面亲自主持大会的缘由。姚局主见段云义陪着丘胤明进来,眼睛一亮,移步上前笑道:“丘公子,数年不见,还认得我不?”
丘胤明微笑施礼道:“当然认得,局主好气色。”
姚局主哈哈一笑:“真想不到,在这里能遇上当年故人。”指了指乔三道:“谁能料到,乔兄弟如今跟了你。听他说,这里头发生的事真不少,有机会,还望你不吝给我们叙说叙说。”
丘胤明未置可否,东方麟却道:“姚局主,你若是早几天来,四处听一下,丘兄的传闻可不少。”姚局主自嘲道:“别怪我孤陋寡闻,我们平日里只管做生意,江湖上的大事逸闻倒都疏忽了。不瞒你们说,我连春霖山庄,西海盟这两家的事,都是昨天晚上才偶尔听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