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跟着马正出门办事的丁管事突然闯进家里说,马正回家途中遭仇人伏击,受了重伤,而仇人现在正朝渭南县来,欲对夫人和两个孩子下手,马正托他捎信叫他们赶快离家避难。夫人见丁管事和另两个随从灰头土脸,满面惊恐,衣衫上血迹斑斑,当即乱了方寸,没有多想便带着兄妹俩收拾了一些细软,连夜往华州避难去。谁知,第二天路过华山脚下时,突然有人拦住去路要劫持他们,那丁管事竟跑得不见踪影了。这时夫人才意识到,大约上当了,混乱间将兄妹二人推上马,这才误入华山。
无为听后,问道:“那飞龙堡是个什么来头?”
马腾摇头道:“没听说过。大概是父亲从前的仇家吧。”
无为略思,看方才那个头领的口气,并不想要他们的性命,大概是想绑架他们母子三人,然后可以向马正要挟。这时,马腾又道:“现在母亲一定是落到了飞龙堡的手里。怎么办呢?”无为道:“我看,你父亲可能并未遭到伏击,这丁管事说不定早就和飞龙堡串通了,现在抓了你母亲,正谈条件呢。还是先回家看看吧。”
三人下了山,无为到农家取了马,一前一后将兄妹二人驼在马上往渭南县去。
靠近县城时天已完全暗了。马府在城外五里处,尚离得远便闻到一阵阵焦烟味,无为催马快行,焦味越来越浓,三人到门口时,惊呆了。
偌大的宅院,只剩下一片废墟焦土,砖墙倾塌,瓦砾满地,只有几根被烧焦的大柱子还勉强立在那里。马腾惊叫一声,跳下马来,朝废墟堆跑去,无为把马茜从马上抱下,亦跟上来。这时无为看见,废墟里头还有数个人在走动,有个提灯笼的朝马腾迎了上去。听见马腾喊道:“李叔叔,这是怎么回事!爹呢?”
“少爷!你没事啊!谢天谢地。”提灯笼的又看见无为牵着小姑娘,回头叫道:“老爷,少爷和小姐回来啦!”
只见一个身影出现在灯光里。来人四十上下,生得长大威武,嗓音洪亮,上前一把抓住马腾道:“唉呀,我正担心你们呢!”抬眼望向无为,问道:“他是谁?”马腾道:“我和妹妹逃上了华山,是他把飞龙堡的人打跑,救了我们。”
马正闻言连忙上前低身拱手道:“在下马正,家逢不幸,幸亏有英雄相助,实在是无以为报啊。英雄何方人士?”无为回礼道:“哪里,在下上官静,读书人,出来游历四方的。”马腾在一边道:“父亲,这位上官大哥武艺超群,我和妹妹亲眼所见。”无为一脸谦虚地笑了笑,心想,既然这虎天王没事,自己也已将兄妹俩送回,江湖上的浑水或许还是避开的好,正欲找个由头告辞,马正道:“上官公子,天色已晚,我家虽然被整成了这个样子,一顿饭还是招待得起,今晚就留下吧。”无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头道:“那就,打扰你们了。”
马正和数名手下方才已将废墟中的一些死人抬了出来,大都是佣人家丁,有被刀剑砍杀的,还有的是命丧火场。马正手中攒着一封署名飞龙堡主邓铭的信,信里说,马正的夫人孙氏现在他们手里,让他七日之后单独至风陵渡赴约。马正月前受管老爷子所托,往陕南的宁羌卫办些事情,今日早上刚回到西安府向管老爷子复命,却被告知,家里的房子在昨夜被人踏平烧光了。听闻之后马不停蹄地飞奔回来,中午便收到了飞龙堡的信。
将废墟清理之后,天色已晚,众人便在边上搭了个窝棚,准备过夜之后就先回西安府和管老爷子商量,谁知一双儿女竟安然无恙地被送了回来,马正心里暂时松了一大截,吩咐手下去县城里买来好酒好肉,和无为攀谈起来。
原来,事情比无为想象的要复杂。
飞龙堡和马家从前的确有仇,可飞龙堡主邓铭这个人马正很熟悉,功夫一般,胆子也没那么大,莫说如今马正在道上的地位,就是当年他也未必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来挑衅,更不用说杀人放火。听侥幸逃生的家人说,昨日深夜来了一队快马,黑衣蒙面,直冲马府,见人就砍,随后数十桶火油一浇,烈焰四起,前后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便将马府踏平。这样的手段,令人毛骨悚然,哪里是那延安飞龙堡的架势!这里头定有蹊跷。
马正眉头紧锁道:“上官公子,我这回是遇上棘手的对头了。不管是谁,这就是要我死啊。”仰头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低头不再言语。
无为虽然从方才的一些交涉中猜想,这马正约莫也是个混**的,但眼见这人是个直爽汉子,如今这般无奈,倒是动了恻隐之心,问道:“马壮士,你仔细想想,到底有谁这么恨你?”
马正冥思了好一会儿,依旧摇头道:“想不出来。这些人不但厉害,还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连我身边谁能买通都清清楚楚。飞龙堡也是他们拿出来的幌子。唉,现在我没有办法,只能明天先去和老爷子商量商量吧。”
“恕我无知,”无为问道,“这管老爷子是何许人也?”
“他是我们的东家。整个陕西地界的大小门户都听他的。”马正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他也不是最大的东家。”
“还有什么大人物?”无为很好奇。
“公子,你听没听说过西海盟?”
无为一惊,点头道:“知道。”
“管老爷子是西海盟的一位大头领。”
无为恍然,脱口道:“原来你们也是西海盟的人!”
马正诧异,抬眼看向无为道:“公子此话怎讲?”无为意识到自己失言,可话已出口,无法遮掩,只能道:“不瞒壮士,我认得你们西海盟的另一位大头领,祁慕田,祁先生。”
“啊。”马正一拍大腿道:“原来是自己人。哎,明天和我一起去见见管老爷子吧。你救了我的孩儿,还没好好谢谢你呢。一定要让老爷子见见你。”
无为张口想推辞,可一时词穷。马正再三相邀,无为实在挡不住他的好意,只能点头答应了。
次日一早,众人将死者收殓后,骑马朝西安府进发。
烈日如灼,官道上被马蹄扬起的烟尘卷起阵阵热浪,让人时不时眯起眼睛,进了西安府的城门,无为迫不及待地抬起袖子擦去脸上粘满了灰尘的汗水。马正道:“公子以前可曾来过长安城?”无为摇头道:“初次来。今天真热啊。”马正伸手遥指正前方高大宏伟的楼台道:“过了鼓楼再向东两条街就是管府了。”一行人并不下马,在城中缓行。虽已更名西安府,可当地人仍旧习惯了自古以来的称谓长安。曾经盛极一时的汉唐古都,如今处处现着衰颓之气,道路上的马粪驼粪无人清理,炎炎夏日里臭气熏人。路上来往的多是西北道上的客商,风尘仆仆。商铺生意萧条,房屋陈旧,有不少都关门歇业了,只有主街上的饭馆酒店还有人陆续进出。时不时还看见一队队执枪巡逻的士兵。马正道:“公子或许知道,如今西海盟走北方的生意渐渐少了,将来都要往西往南去。这地方,实在比不得南边啊。”无为不语,心中却十分认同。自己从南方来,到过许多大城市,相比之下,这长安城真是令人失望得很。
至管府门外,众人下马。早有人进去通报。无为抬眼望去,好大一座府邸,和不远处的秦王府竟相差无几,只不过没有雕梁画栋,简朴些而已。入了大门,便有下人一路指引,穿过天井,校场,到主厅。
无为有些紧张地走在马正身后,众人将随身兵器搁到门外的架子上,随后在厅外十数个挎刀武士的注视下跨进厅堂大门。厅里有数人在座,只见正中宽大主座上端坐一位须发皆白的瘦硬老者。老者看上去虽已不下七十,可依旧双目有神,脊背笔挺,气度压人。
马正率随从们快步上前,向老者恭敬作揖。无为有些尴尬,也跟着作了礼。抬起头来,见老者正盯着他看呢。马正连忙道:“老爷子,容我给你介绍。这位是琼崖来的上官公子。昨日多亏他出手相救,犬子和小女才能安然归来。公子武艺高强,还认得祁先生。所以我将他请来,让老爷子见见。”无为上前一步,低头拱手道:“晚辈上官静,见过管老爷子,久仰大名。”
老者笑了笑,道:“既然是自己人,快快请坐。”
落座后,老爷子将在座各人一一向无为引荐。路上,马正已同无为说了些管氏家族的背景。老爷子名叫管寿棠,当年凭一对生铁鞭打遍甘陕无敌手。管家上代人便是陕西一带绿林帮派的统领,隶属西海盟麾下,行走河西。管寿棠接班后,将家族的产业进一步巩固兴旺,引许多武林豪杰前来投奔。几十年来,西安府一带商道安宁,盗贼不敢肆虐,都仰仗着管家的势力。管寿棠的原配夫人生有一子一女,长子本是极有出息的,可惜二十岁上竟得了恶疾不治而亡。女儿如今是西海盟主夫人,面子虽大,但终究是别家人。续弦的夫人在他五十岁时生了个小儿子,当时皆大欢喜,可谁知,这小儿子恁不争气,十几岁时便尽和城里的纨绔子弟结交,斗鸡走马,赌博嫖妓,长大之后更是难以管束。如今偌大家业托付何人成了管寿棠最大的烦恼。虽然恨幼子不肖,可老来得子,心里自是疼爱,只能趁着身体还算硬朗,暂且不考虑。
这时,管寿棠指着无为对面的锦衣青年道:“他就是犬子,赤虎。”无为向他点头致意,只见其人生得白净,二十五岁上下,五官端正,可再看却目有奸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