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一身珍珠白如意纹的常服,纹绣精致繁复,腰系金镶玉带,温润明朗,如圭如璋。陆在望一时被晃住了眼睛,他已经收回手,她仍旧呆呆的退了又退。
赵珩问道:“穿成这样鬼鬼祟祟的在本王府前,何意?”
陆在望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布衣,糊里糊涂的说道:“我娘说越有钱越要简朴啊。”
他以为谁都这般高调,束个金腰带这不是等人抢吗?
赵珩负手听她说话,闻言瞥了她一眼,陆在望脑子一激灵,赶忙道:“我是来给殿下汇报工作的!”她上下掏了掏,她那准备好拿去糊弄赵珩的分布图还未随身带着,不过无碍,那玩意她也能编个八九不离十,便站直朗声道:“汇报我的阶段性工作成果。”
赵珩并不买账:“直接去王府差人通报即可,何必偷看?”
陆在望张口便来,“前几日我险些冒犯了庆徽公主,此刻正有些踌躇,怕进府公主见了我不高兴。”
赵珩问道:“庆徽邀陆三小姐一道去了东宫,你竟不知?”
陆在望正色道:“我这不是连日忙着给殿下办差,东奔西走的,总不大在府上。”
为了配合说法,她的表情灵动的很,从歉疚到恍然到诚恳,诸多变化。落在赵珩眼里,平白看了出杂戏。他自知她在信口胡说,倒也懒得和她计较,提步往王府走,陆在望着紧避开一步,等他走上前才颠颠的跟上,顺便夸赞了一句:“殿下这身衣服真好看,还富贵!赶明儿我也做身差不多的。”
赵珩对她脏脏的灰袍子有些嫌弃,“小侯爷不是越有钱越要简朴吗?”
陆在望含蓄又矜持:“最近没有钱啦,使人办差可得花不少银子。我手下的车夫掌柜,都是卖力气讨生活的寻常百姓,叫他们去做耳目,我总得贴补贴补不是。这一来二去,花钱如流水,我不敢动侯府公中银子,只得自己节衣缩食,就寒酸了些……”她一面说一面觑赵珩脸色,见他不为所动,心里哼了一声,不好说的太过直白,便接着旁敲侧击,“不比殿下,看这金腰带,多华贵,瞧着就得不少银子。”
赵珩也不知是压根没听她说话,还是故作不懂,直到进了王府书房他都没接一句话,陆在望心里颇愤愤不平,又偷偷骂了他几句,迈进书房之时才看见李成竟一直远远跟在赵珩身后,她便和气的打了声招呼,李成神色似有些郁郁,只略点头回应,便一侧身,靠在游廊柱上,守着书房。
陆在望觉着他可能遇到了烦心事,也并未在意。进书房第一件事先四下扫了眼,积极的挽袖给赵珩斟茶,他闲适的坐着,总算开口说道:“汇报何事?说吧。”
她像从前觐见领导一般笔直的站在书案前,把分布图上的内容口述出来,重点突出怀远街,熙宁街,潘楼西街巷围成的大三角区域的南元人几乎占京城南元人总数的一半,可以说是聚集区,她觉得得着人重点监探。
赵珩端茶的手一顿,“还有呢?”
陆在望道:“没了啊。”
他忽然笑了笑,“就这么点东西,费了你这些时日,还想管本王要银子?”他把茶盏往桌上一放,“本王的银子能花在这等劳而无功的事情上?”
陆在望一愣,她先时还以为他故作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没想到在这等着,专为讽刺她来的。
换了旁人,心思被戳穿兴许得羞愧羞愧,可陆在望不,她原本也不是情愿替他办事,平白赔进去许多银子,还要被奚落,他稳坐王府,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自己不劳而获,还有脸评判她无功!
陆在望心道:“做人不留一线,等着遭报应吧你。还有别的呢老子就不告诉你,小畜生。”
心里的不满没搂住,连带影响她面上的措辞,轻哼了一声:“殿下也没明说要我作甚,京城广纳天下百姓,我总不能给殿下造个名册出来。我的人都是寻常出身,最老实不过的百姓,日日竖着眼睛盯着街上行人,也没见落好。不然还是殿下派人去吧,我可以从中协助一二。”
赵珩听完,依旧面色如常,陆在望心中不爽,此时也不打算做小伏低,姿态过低反而惹得人轻贱,她便直直的和赵珩对视,以示反抗。
赵珩却言不达意:“你方才要做衣裳?”
陆在望一时没反应过来,“昂。”
赵珩说道:“不必费工夫了,玉川的衣裳多,叫她挑几件新做的衣裙给你。永宁府的四小姐这般寒酸的确不好。陆侯镇守北境尽心竭力,若叫世人觉得朝廷苛待侯府,那便惹了笑话。”
陆在望:“……”
陆在望:“错了,殿下。”
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倒一箩筐的好话出来求饶,赵珩摆摆手叫她闭嘴,只问道:“今日来王府到底所为何事。”
陆在望踌躇了一番,说道:“殿下可知御史杜大人遇害一事?”
他道:“知道。”
陆在望又问:“那殿下如何看此事?”
赵珩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无足轻重。”
陆在望见他反应倒是不甚在意,她便避重就轻:“我听到些不大好的流言,想着打探一番,又怕冒犯了殿下,这才在府前犹豫不决,不巧遇上殿下。”
赵珩道:“什么流言?”
她绞着衣袖斟酌一番用词,他却直白:“说本王杀了杜仁怀?”
陆在望看过去,“殿下知道呀。”
赵珩说道,“流言何所惧。”他单手撑着下巴,有些遗憾:“陛下择选和南元和谈的人选,本王原本预备举荐杜仁怀,可惜他竟死在这当口。你有关于此事的线索?”
陆在望仍旧摇头,却问:“殿下一回京,杜大人便上奏弹劾,殿下竟不记恨他?还要向陛下举荐,殿下真是心胸宽广!”
赵珩散漫的笑起来,“他说的又没错,本王从不记恨据实以告的人。”
杜仁怀弹劾什么来着,她依稀记着是赵珩副将不尊太子,不守君臣之礼。
陆在望默然,他轻轻一句话,却难掩猖狂,他就是不敬太子,谁又能把他怎么样?
她难得对赵珩产生了一丝敬佩和认同,在心里默默给他鼓了鼓掌,又说道:“殿下英明神武!”
赵珩听着她的奉承,似乎颇为受用,轻笑一声。
陆在望道:“那殿下觉得,会是谁杀了杜大人?”
赵珩说道:“命案自有刑部大理寺主理,本王何必操心。”
陆在望见他反应,心里有了些底。可她仍旧未曾多言,此事她尚把握不住,万一告知赵珩,他再将此事栽她头上,那便是生生给自己找活。且赵珩总是居高临下,气定神闲的模样,她也有那么一点,想看他吃个暗亏。
赵珩琐事缠身,陆在望也不愿意和他多待,便借故告退出来,临走前还不忘偷看几眼,想着倘若赵珩是个无知无觉的木头人,她还是很愿意多来会见会见,谁不喜欢赏心悦目的东西呢?可惜赵珩不是个东西,他还长了脑子长了嘴……
“……难得见殿下有这般好脾气。”廊下有人说话,打断了她的思绪,陆在望闻声抬头,只见李成抱着佩剑站在游廊上,对另一个护卫抱怨,“陆小侯爷说了一箩筐的废话,殿下竟没叫人把他拖走。”
李成道:“换了我,殿下早得叫我闭嘴。”
陆在望:“?”
难道赵珩不搭理她但却不制止她说话,就已经算是给她面子了?
面前这位侍卫大哥满面义愤填膺,和平日寡言少语的样子大相径庭。
李成见她出来便又复如往常,陆在望带着探究又同情的眼神看过去,给赵珩办差的确不容易啊,上班时间没个定数,几乎没见赵珩给他放过假,还得压抑本性。
也不知赵珩一个月给他多少月例银子。
她客气的在李成跟前停下,颔首道:“辛苦了。”
李成同时也在打量她,心中不屑,却又琢磨着,倒不知这不着调的陆小侯爷怎得能入殿下的眼。
陆在望出府路上,还顺便给带路的侍女塞了几两银子,打听道:“府中可有位管事,容长脸,肤色稍黑,身量瘦长,约莫三四十岁,看着颇为和气。”
侍女想了想道:“可是万管事?府中各项差事上的管事不少,听公子形容倒颇像万兴管事,只是我也不能断定。”
又走了一段,路过王府花园时,园子中走过一行搬花草的匠人,侍女当即指着前面领路的人,“这便是万管事,您瞧。”
她以为陆在望找万兴有事,作势要喊,被陆在望一把拉住,她笑道:“不是这位。因我说的那位管事先前在街市上帮过我,这才想来一问,想想也是我唐突,王府中领差的人多,不大好认。待殿下得空我还是去问问他老人家。今日多谢你。”
侍女忙道:“不碍事。公子客气。”又一直送她到府门口才敛衽徐徐退去。
陆在望原路返回小酒铺,只剩下江云声独自等在酒铺中,他还给自己点了一壶酒一盘瓜子,悠哉游哉的翘着脚等她。
她已经习以为常,江云声见她来了便说道:“人走了,你府里那几个跟过去了。留我在这等你。”江云声给她斟了杯酒,“跟的如何?”
陆在望道:“那人的确是成王府的管事,叫万兴。可巧我出府时遇着了他,认了出来。可我试探成王殿下,他似乎和此事并无关联。”她满饮一杯,在王府连杯茶水都没讨着。而后皱眉说道:“我有些闹不清,难道区区王府管事也敢私通外敌,陷害成王?”
江云声见她眉目不展,想也不想便道:“这事简单,把他绑回来一问,不就知道他到底是哪里的路子。”
陆在望一时的愁思被江云声简单粗暴的扫清,她微愣,而后缓缓地抬起脸,亮着眸子登时来了精神,道:“这事我喜欢!”
又赞了他一句,“可以啊,这个主意出的不错,简单利落!”
是她想的复杂,还一时没想起来这法子。
她和江云声一拍即合,说干就干。这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只消等那管事单独出门的时候,一棍子敲晕带走就行。可王府管事总不会天天在街市上乱晃,倘若他不出府,或者和人一道出门,这就难办。
且陆在望也不能一直死等,再过几日事有异变,绑谁都来不及。
她略想了想,便叫江云声去找吴掌柜,令他尽快打听清楚万兴的来历。
她从侯府调来的府兵照旧跟着南元人,陆在望便静待消息。
等消息的功夫,她又有了点新想法。
杜仁怀的死在市井街巷中大肆流传,不仅是因朝廷命官横死暗巷的耸人听闻,更是为,此事沾上了京中大红人赵珩。
据陆在望观察,从前赵珩久不在京,世人对于他的了解仅限于战场胜败,那会他还是个寻常的皇子将军形象,不甚引人注目。
可经南元边乱,赵珩率军大破南元蛮夷,举国上下为之振奋,他的形象便登时攀高了一大截。此后他奉召回京,玄武道旁的京城百姓一下看清了成王殿下的容貌,赵珩的声名自此势不可挡,半月内横扫京城各大知名不知名的正面榜单。
诸如“容貌”“英武”“学识”他都排第一。
说来惭愧,此类榜单陆在望也有幸夺过榜首,不过说来不大好听,她是“京城世家中最不成器的纨绔”第一。
此后,赵珩便成了个活字招牌,有他的话本杂剧必然广受赞誉,他穿过的衣裳式样佩过的坠饰没几日市面上便能仿个差不离,连流言沾了他都飞得快些。
既然从赵珩本人手里找补不回银子来,她可以利用他自带的流量另寻出路。
陆在望便乐颠颠的出了门,坐上牛车直奔书院市的杨家点心铺,她常来买点心,和铺子主人老杨也算旧相识,陆在望踌躇满志,和老杨商谈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双方便皆满意的达成共识。
她并不要买下老杨的点心铺,而是入股。老杨夫妇以家传的点心技艺以技术入股,她则负责营销,以及日后扩大店面和分店面的资金支持。
她出的钱多,自然占股多,日后盈利的分成也占大头。但在杨家点心铺现有规模下,她并不参与分利。
陆在望掏出算盘珠子跟老杨算了笔账,老杨和老伴略商量一二便点头同意。这倒颇出陆在望意料,她原本只是不想费功夫新开一家铺子,便优先选了现有的,可担心老杨夫妇年岁已长,未必肯劳心劳力。她原想他们不同意便另想主意,可老杨倒颇为干脆。
陆在望当天便派人去杨家点心铺稍稍整修了一番,依旧走简朴整洁的风格,只是铺前柜面点心篓子都换了新的,与内厨也用一整块上好绸布隔开。还给做了一面新布幡挂在门前迎风飘扬,上书“杨家点心铺”。
这些事不费工夫,一两日便理的七七八八,陆在望见铺子有些模样了,便着手操作她那简单粗暴的“营销”。
江云声和吴掌柜也很快查清万兴的来历,他家世简单,打小家穷就卖进了成王府为奴,后因办事利落渐渐混成了管事,娶了府中侍女为妻,如今领着王府花园草木的差事,家眷都同在成王府中。
如今上头只剩一位老母,奉养在城南家宅中。
不多时,成王府的万兴管事便收到家中近邻匆忙的求见,而后满面焦急的收拾几样细软出了王府。
恰好王府后角门的长街上来了辆牛车,万兴和报信人招手叫停,上了车直往城南去。牛车停在万兴家宅所在的巷口前,尚未进家,便被久侯的江云声一棍敲晕,继续塞上牛车带走。
陆在望收到消息便赶往江云声的家中,与此同时,她手下车夫开始逢人便说——城东书院市有家杨家点心铺,据说成王殿下极爱,殿下府上的蜜煎局也是偶然买来奉给殿下,成王殿下尝了第一口便拍案叫绝,激动的攘碎了桌上的八宝琉璃盏。
殿下还亲自给铺子题了新的布幡。
不仅如此,殿下虽朝政缠身,可得空总爱去杨家铺子前走一遭,亲自买些枣泥酥回府,也是体察民意,与民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