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行人出发去密云天文台,步行十分钟就到了密云站的大门,单位已经放假,站内只有一个值班的男生,看着是应届毕业生,社长和学姐做代表,给工作人员送了些水果蛋奶。
工作人员带着他们先是参观射电天线设备模型,讲解工作原理,还有我国取得的一些测量成就,张若琳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李初萌走得有点困了,就靠着她,看她记笔记,嘀咕说:“好无聊啊。”
张若琳失笑,觉得她某个时刻有点像路苔苔,于是态度温和了些,说:“是哪里不懂么,我可以解释给你听。”
李初萌翻了个白眼,“我不想懂诶。”然后又猛地从王若琳肩膀上抬起头来,像忽然被点通什么似的,表情兴奋,钻到前面站在陈逸旁边,认真地听起讲解,不时点头,不时还摸摸脑袋一脸迷糊。
张若琳笑了一声,不再看她。
然后听到前边传来萌萌的声音,“陈逸,这个东西为什么没有镜头啊?”
整个展厅都寂静了。
正在介绍的是测量装置,不是观测装置。
李初萌身高堪堪到了陈逸胸口,她仰头看陈逸,好奇宝宝似的提问,周围有憋着笑的,还有眼神戏谑的,都一副看戏的样子。讲解员脸都黑了,拿红外线笔的手僵在半空中。
陈逸低下头,上下打量她,环视一圈说:“这不是我们社的吧,谁带妹妹过来了?”
然后又似乎很有耐心地对着李初萌说:“不是所有天文设备都叫望远镜,小妹妹,认真听。”
谁都听得出这语气中的讽刺,李初萌低着头,看着像是快哭了。
接下来就是分散参观,张若琳来到大屏幕前看星云图,平时社团会也会介绍许多星云图,但在高分辨率巨屏上看动态版,完全是不一样的体验,星星点点一望无际,凝聚五颜六色的云团,宁静平和,包罗万象,暗流涌动,姿态万千,宇宙令人震撼。
画面跳转到玫瑰星云,层层叠叠的星云团,像是次第开放的玫瑰花瓣,它是宇宙中最浪漫的存在。
张若琳摸出手机,调好角度构图,准备拍下最后绽放的一幕。按下拍摄键时,画面右下角忽然出现一个人影。“咔”地一声,画面定格,重新恢复动态,屏幕里,来人从开得绚烂的玫瑰花心转过头来。
张若琳从手机后抬起头,嘴角还挂着没来得及收回的笑。
四目相对。
陈逸朝她走过来,身后是绚丽的星云。
“手机拍不出它的美。”陈逸已经走到她跟前。
张若琳说:“嗯,确实。”
陈逸说:“那你还拍?”
张若琳说:“有总比没有好,不是每个人都追求完美的。”
陈逸默了,张若琳也觉得这句话似乎有点意义延伸了。
陈逸摸出手机,说:“我有高清电子版,发给你?”
下一秒就看着手机黑了脸,抬起头有些不悦地说:“怎么还没同意?”
张若琳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心底略过一丝慌乱,面上疑惑道:“什么?”
陈逸注视她两秒,似乎想观察出什么,最后鼻子里沉沉呼出一口气,直接把她的手机拿过来,顺利解锁,他抬眼看看她。
她连个密码都没有,桌面和主题都是系统自带,没有一点女孩的气息,也没有一点自我的气息。
点开微信,她呆呆地看着他熟稔的动作,点开新添加好友处,他的申请消息赫然在列,他眉头紧皱,又抬眼看看她。
他三两下加好微信,张若琳的手机就震动起来,是他发来的电子版星云图。
手机还给他,他不发一言,靠在一旁的桌子边,安静注视着屏幕,张若琳忽然心虚起来,小声说:“谢谢你的图,那个……山里网好像不太好哈?”
陈逸转过头,“是么,图片不是传得挺快的么?”
这里是科研站,附近配备高强度信号的基站,她的理由找得确实不太有水平。
“蠢果然是会传染的。”张若琳低声嘀咕,她肯定是被李初萌传染了。
“什么?”
陈逸听不清她说的话,微微侧了头,靠向她的方向。他此时倚坐在桌子边缘,身高便和张若琳差不多,这一侧,距离近到她能够闻到他身上清新的薄荷味道,张若琳呼吸一滞,握着手机的指尖一紧。
没有得到回答,陈逸也不在意,忽然问:“一会儿去水库,去不去?”
张若琳脑子停当,回答:“去啊。”为什么不去?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陈逸站直了,“等我叫你。”然后就往外走去,留下张若琳在原地看着变幻莫测的星云图发呆。
好像行程里没有这一项?
回到农家院,社长嘱咐大家先回房间养精蓄锐,五点就下来准备晚餐,今晚要一边观星一边烧烤,大伙都颇为期待。
张若琳刚打算眯一会儿,手机有消息进来,是陈逸。
只有一个字。
“走。”
怎么像暗号似的,她不自觉笑了笑。然后就听到对面房间门开启又关上的声音。
过了大概五分钟,她还一动不动,手机再次震动,只有一个标点符号。
“?”
张若琳深呼吸,穿上一件外套出门。
李初萌坐起身,奇怪地看着她,学姐叫她:“若琳,去哪儿呀?”
张若琳说:“我去看看他们需不需要帮忙。”
李初萌躺了回去。
学姐说:“让男生们忙吧,切肉动刀的,一会儿咱们去洗菜。”
张若琳说:“我下去走走。”
下楼路过厨房的时候,她放轻脚步,心里莫名有种偷情的错觉。
出了门没看到人,张若琳左右张望。
“叭叭——”两声鸣笛,吓她一跳,下意识拍了拍胸口。
夕阳西下,余晖中能够隐约看到越野车里坐着个人。
张若琳快速靠近他的车,绕到另一边,拉开车门,然后怔了怔——这车也太高了。
她呆愣的样子似乎取悦了陈逸,他低低笑了声,隔着座位朝她伸出手。
正此时,听到社长在院门口喊陈逸,“你要出去吗?”
张若琳下意识猫着身子,躲在巨大的车身旁。
陈逸对着那边道:“出去一会儿。”
社长似乎往这边走过来,“带我一程吧,东西怕是不够吃,我去买点。”
陈逸看了眼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小脑袋。
“买什么你发给我,我带回来。”
社长摸摸脑袋,“你今天怎么那么好说话,那我发你,早点回来啊!”
陈逸说:“行。”
社长进屋去了,张若琳直起身,陈逸又伸手打算拉她,笑意更甚了。
他在嘲笑她矮么?张若琳为数不多的叛逆基因被激活,她把他的手拍掉,环视一圈,看到车座边上的把手,抓着把手一跃而上,稳当坐下,睨了他一眼。
那眼神像在说,瞧不起谁?不用你拉!
陈逸还保持着看戏的表情,似笑非笑,轻轻点了点头,回应她一般。
车子开出去不到十分钟就看到了水光潋滟的水面,这里看不到大坝,水库就像湖。她第一次看到北方的湖,和南方的截然不同。南方的湖往往被高山包围,而这里广袤无垠,一望无际,一滩湖水就像是草地上掉落一块镜子一般。
车子没有停下,追着夕阳,一路沿着水边公路慢悠悠开着。景色太美,张若琳一时间忘记了身边还有个人,她降下车窗,微凉的秋风裹挟着水汽吹来,她缓缓伸出手,感受着旷野的风。
“你喜欢水库吗?”身边忽然有人说话。
张若琳回过头,陈逸面目宁静,只是随口聊天。
她抿了抿嘴,把手收回,轻轻说着:“不喜欢。”
陈逸问:“不美吗?”
张若琳望着眼前洒满夕阳的公路,笔直地伸向天际,公路边碧水青草,天外飞满红霞,她说:“美,美不胜收,如果这只是一片湖,或者一片海,也许我会很喜欢。”
陈逸回头看了她一眼,把车停在比较宽敞的观景台边,示意她下车。
两人朝水面走去,东西并立的二人,影子交叠着,靠近水边。
陈逸蹲下来摸了摸水,抬头说:“因为它是水库,不是湖,对么?”
张若琳点点头。
陈逸说:“我也不喜欢,我见过更大的水库,绵延几百上千公里。”
张若琳心口一紧,这个话题……
陈逸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应答,自言自语说:“那个水库下面,埋着几百万人的家园,埋着我的童年。”
张若琳不习惯这样居高临下,也蹲下来,扒着脚边的青草转移注意力。
耳边,陈逸的声音更加清晰,像是浑厚的鼓声:“三峡水库,你知道吧?”
沉默,沉默令人心跳声像一计闷雷。
张若琳点点头,“知道。”
陈逸说:“我在那里长大,那时候不清楚水位上升意味着什么,每天和朋友在水库边玩,还在水位标上乱涂乱画,河里有很多鱼,其中不乏现在的保护动物,就搁浅在岸边,被我们捞出来玩,我身边有个很顽皮的女孩……”
说到这,陈逸眼皮颤动,抬起,对上张若琳飘忽的视线。
“她有多顽皮,”他继续说着,“她打水漂很厉害,石子能在水面跳十几下,她觉得这个技能特别值得骄傲,还成立了一个帮派,给她一包q,q糖就能入帮,然后带着这群被她坑蒙拐骗来的小弟,去岸边教游客打水漂,教会了就收费,一些阔绰的老外觉得她好玩,给了几块钱,她回来能跟我炫耀好几天。”
“她还总觉得欺负我能让她开心,就比如把我骗到河边,让我看河里的东西,我低头看,其实什么都没有,她就在一旁冲我泼水,把我泼成落汤鸡才满意,就像这样——”
张若琳失神,没意识到他已经说到末尾,忽然脸上被泼了几滴水,冰冰凉,拉回她的神志。她连忙站起来,用衣袖擦拭着脸上的水花。
她气呼呼地冲陈逸说:“欺负人就欺负人,还编故事,陈同学好卑鄙!”
说完不顾他的反应,转身就走,一直走到车边才回头叫他,“回去吗,不是还要去买东西吗?”
夕阳已经没入地平线,陈逸站在夜幕初降的水边,定定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