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进入驿馆,入目是遍地哀嚎的病患,宽敞的庭院中立起了许多白布充当隔离的屏障,庭院一侧一拍药罐冒着袅袅的青烟,苦涩的药香氤氲弥漫,许多太医蒙着白色的面巾进进出出。
这些太医大多都是青鸟认识的熟人。朝歌告诉青鸟,这次爆发的时疫极其严重,太医院几乎倾巢出动,只留下少部分太医留在宫中,以防万一。
青鸟微微叹口气,萧长律真的尽力了,如果不是那些大臣阻拦,太医院的太医应该都在驿馆了吧?
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
使劲摇摇头,将关于萧长律的一切抛在脑后,快步走到一个小女孩身旁。
患病的人太多,驿馆里塞满了人,屋内安置的是病情较严重的患者,而屋外则是安置着病情较轻的患者。
小女孩被母亲抱在怀中,不停的哭泣,痛苦的哀嚎似要撕裂青鸟的心,青鸟伸手去抚摸小女孩的额头,精致的眉宇拢起片片愁云。
“这种情况出现有多久了。”青鸟抬头问。
小女孩的母亲眸中满是哀求的泪光,立刻回答“已经三四天了。姑娘,你是来救我们的吗?”
青鸟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姑娘,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女孩的母亲死死拽着青鸟的胳膊,像抓住了最后一棵救命稻草。
青鸟的手臂被攥的微微的疼,她也患病多时,早该是筋疲力尽,可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她是那么的希望不错失一点生的机会。
“我一定会救你们的。”青鸟轻轻拍了拍小女孩母亲的手背。仔细检查她们的情况。
看起来这场时疫的主要症状就是高热,腹泻,四肢酸痛,这是风邪入体的表现,可是这红疹和昏迷又是怎么回事?似毒又非毒。倒像是长年累月的劳累虚弱所致。
大人的抵抗力强于孩童,一时半刻倒也支持的住。可是,拖延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青鸟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一道疲惫的声音突然响起,让青鸟一怔,回头向身后望去,视线被一道熟悉的身影占据。
周楠,周太医?
“周太医,你为何出现在此?”
以他的资历应该留在皇宫照顾萧长律他们这些皇室中人才对?
周楠从袖中掏出一条丝巾,示意青鸟蒙在脸上,以防被传染,笑着说“我一把老骨头了,若是死在这场时疫中也是死的其所。”
青鸟在系丝巾的手微微一顿,面前这个年近花甲的老者曾当众被自己挑衅,如今竟不顾生死,只为救治这场时疫中饱受病痛折磨的百姓,青鸟想,人心原来是很热的。
“周太医,这场时疫来势汹汹,表面来看是风邪入体,但据我刚刚的观察,这些病人的症状似中毒又并不完全是。倒像是常年累月的亏损虚弱导致的。若我没诊断错,这应该是瘴气导致的。”
周太医隔着面纱,长吁一口气,道“姑娘的诊断一点也没错。玉黎城群山环绕,每到这个时节,都会引发一些病症,以往并不严重,可今年不知怎么回事,竟连慕容太医的药方都无效。”
他们已是束手无策,慕容沄蘅离京,这场时疫就更是棘手。
“周太医,你知道医者的宿命吗?医者是与天相搏,生老病死是天理循环,可我们却要去违反,这就是我们的宿命。”青鸟纤长的睫羽轻颤,神情有些说不出的茫然,目光中透着些许忧郁,惘然道“我们现在面临的这场考验他很可怕,可是他越是猖狂,我们越是要逆天而为。周太医,我在此起誓,必穷尽我一身医术医治这场瘟疫。”
周太医瞬间被感动的热泪盈眶。无声的点头。
紫霄殿,一派寂寥。
夜色沉沉,桌案前,萧长律以手支颐,目光不时掠向紧闭的窗户,脸上露出挣扎的神色。
七天了,城东驿馆并没有传来什么好消息,萧长律盯着忽明忽灭的橙黄色烛火,轻轻地笑了,那笑容有憔悴,有苦涩,隐隐藏着丝缕的悔恨。
那个臭丫头似乎是他这一辈子的债主,他欠她的仿佛永远也换不清了。
她救过他三次,用这三次救命之恩威逼过他三次,而且每一次都很成功,可是这每一次的交易背后,最大的获利者好像一直是自己。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萧长律无法忽视内心真实的感受,他现在真真切切的陷入了她的旋涡,不然又怎会如此担忧焦急的煎熬着等待着。
他与她,本该早已走到尽头。
吱呀一声,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萧长律闻声抬头,看到了快步走进的聿千骥,嘴角扯出一个淡漠的笑容。
清俊的面容消瘦了不少,下巴处隐隐可见青灰色的胡茬,湖蓝色的衣衫衣角沾染着青灰色的水渍,应该是被露水打湿的,狄柔万里之遥,他仅用了不到半月的时间便到了,想来是快马加鞭吧?不然他如此注重仪表的一个人,怎么会如此不修边幅。
“千骥,好久不见了。”萧长律坐直身子,礼貌的笑着打招呼。
聿千骥沉静的眸子里充斥着一片压抑的恼怒,沉声说“她人呢?”
他的声音不大,轻的像一阵风划过耳边,撩过心尖,淡淡的,凉凉的,话语中的疲惫丝毫不影响他语气的强硬,质问。
她?
萧长律立刻会意,看着面前一身风尘与疲惫的聿千骥,微微苦笑。他没有问玉黎城的时疫情况,反而第一时间在担心她是否安然无恙。
“城东驿站。”萧长律淡淡的吐出这几个字,低下头拿起一本奏折审阅起来,心却如被风吹皱的春水。
“你就这么在乎你的天下,你的江山,只要七天,你只要多等我七天就好。你知不知道那里有多危险。”
聿千骥一个箭步冲到萧长律面前,一把甩掉了萧长律手中的奏折,死死地盯着萧长律,目光仿佛要将萧长律撕成碎片,怒吼道。
她与他,只差七天。
刚进城的时候,他便听闻有一女子强闯议政殿,他心下了然,除了她还有谁有如此大的胆量。顾不上休息,一路进了皇宫,只为快点打探到她的消息。
七天可以发生很多事情,也可以死很多人。她现在是冷是暖?是否在为时疫焦急操劳?她还安然无恙吗?
“是她自己要去的。”萧长律愣了愣,抬头看着聿千骥,喉咙干涩,静静地说。
聿千骥被彻底激怒,一把揪住萧长律的衣领,咆哮道“那你为什么不拦着她,你明明可以选择拦着她的。”
“是她没给我选择的机会。”萧长律狠狠地挥开聿千骥,一拳捶在桌案,笔墨纸砚簌簌掉落,血色朱砂染满了他的指尖,苦笑着说“我放她离开过,可她又回来了,而且还闯上朝堂,她连自己的退路都断了。朕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想拦,可我拦不住。换做是你,你拦得住吗?”
他拦过她,可她以死相逼。
他永远忘不了那天她步入驿馆时,蓦然回首的惊鸿一瞥。从她那遥遥的目光中,他读懂了她的决绝。
若是此生,她肯让自己读懂她心中所想,也只有这一次了。
萧长律瘫坐的龙椅上,神情悲痛且脆弱,像一匹受伤的苍狼,奄奄一息。
聿千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这个满面颓然的萧长律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吗?
他是因青鸟憔悴,痛苦吗?
为了一个女人。
“我的确拦不住,可我能够舍下一切去陪她。前路艰险,我愿为她披荆斩棘。刀斧加身,我陪她同坠炼狱。”聿千骥轻笑一声,凄凉的气息瞬间充斥在空荡的紫霄殿。
萧长律目光凝滞,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想过聿千骥对青鸟动了情,却未料到如此之深。
“你们谁都不许去。”悦灵的声音像一记猛地敲下的重锤,突然响起。这一声近乎咆哮的怒吼让聿千骥和萧长律从愤怒失控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悦灵从殿外走进,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手中提着一把长剑,她的手因为悲伤紧握着剑柄,浑身轻微的颤抖。
悦灵提起长剑,指着聿千骥和萧长律,一字一句地说“青鸟姐姐叮嘱过我,不许你去找她。”
聿千骥安静的站着,脸上的表情揉着漠然的光晕,冷冷一笑,从悦灵身边擦过。
悦灵手中的长剑咣当一声坠落在地,泪水决堤而出,漫过脸颊,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浑浊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闭上眼睛,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清晰的大喊“青鸟姐姐不希望你去找她。”
走到门口的聿千骥脚步突然一顿。
她不希望自己去找她,她临行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不就是为了自己的安全吗?
可自己真的能安居一隅,除了焦急的等待束手无策吗?
他听见悦灵一边啜泣一边说“青鸟姐姐为什么闯上朝堂,为什么拦着你们,为什么独自一人涉险?你们不在乎,可她在乎。她怜惜那些百姓的性命,她知道你们的命不仅仅是你们自己的,还是天璇皇朝的,狄柔的,知道你们的责任使命。皇兄你若是将时疫之事一拖再拖必定会朝堂动荡,天璇皇朝与天元皇朝刚刚止战,若是此刻被天元皇朝趁虚而入,你能应付得了吗?而千骥哥哥你是狄柔唯一的世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是真打算把狄柔白白送给那些虎视眈眈的饿狼吗?”
“难道我们就这么干等着?”聿千骥转过身,茫然的问。
“起码不要让她担心。”悦灵叹口气,哭着说“你们要相信她,她会好好的回来的。”
“皇兄,千骥哥哥,天命注定,你们两个即使是千般不愿,万般不舍,也得将这苦楚隐忍咽下。只一点你们便无法违逆,那便是青鸟姐姐的心愿,她希望你们好好的。”悦灵哽咽着说,清泪纵横,红颜憔悴。
萧长律心头隐隐作痛,是啊,只这一条,他便无法阻拦妨碍青鸟,就如她在大殿之上说出血染议政殿五个字时,他所有的强硬瞬间崩坍。
悦灵凝视着自己的哥哥,天璇皇朝的帝君。她的哥哥正在为一个女子伤怀懊恼,他想将那个女子推得远远的,可是那个女子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上他,是缘又是劫。
她还知道,那天,其实他来送了那个女子一程,默默地跟在她们身后,跟了一路,到最后,只敢躲在高楼一角,远远地望着那女子离去的背影,连一句珍重的话都没来得及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