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何元年。邯郸。
王宫大殿。
公叔错交握双手,面色如常,站立在殿下静候赵王的回答,也借这个时机,偷偷打量着赵王。
赵何身材单薄,面庞削瘦,脸色总透着一种不健康的苍白之色。与公叔错的短短几句话的交谈,赵何已经多次捂住胸口,剩下的多是公叔错一人在说话。公叔错听闻这位新即位的赵王,在去年受了些伤。道听途说不可信,但如今看来也并非全是胡话。
春寒未歇,赵何还穿着一件紫色毛皮大氅,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半晌,才回过神儿来般开口,问:“你是说,魏王邀请我前往渑池相会?”
“是,”公叔错连忙回答,“除了大王您之外,其余四国的君主也会前往。”
“四国?”
赵何掰着手指在心里默念,齐楚燕韩赵魏秦。除去赵国和魏国,不应该是五个国家么?
公叔错矜持含笑,说:“今天下大乱,民生凋敝。王道不兴,蛮夷肆虐。吾王邀诸国国君与会,是为效仿昔日齐桓公‘尊王攘夷’,讨伐南楚,护我大周礼制!故楚国不在邀请之列。”
赵何微微点头,又咳了两声。李悦连忙上前,替赵王抚摸后背。赵何随即挥手斥退李悦,连咳嗽都要被人如此关注,让赵何觉得颇为恼怒。
闭上眼缓过一口气,赵何虚弱的望向公叔错,却不太记得公叔错刚才说了什么。
大约是一些齐桓公的事情。
赵何也曾读过这一段历史。齐桓公小白被管仲射了一箭,装死骗过管仲,随后快速回国,成了齐国国君。赵何觉得自己也与齐桓公有几分相似之处,只不过受了伤之后,一觉醒来,便糊里糊涂的成了赵王。同时失去了母亲。赵何按住胸口,心情落寞。
“丞相,”赵何偏向同在殿内的肥义,“这样的大会,我可以不去吗?”
现在只要一想到远行,赵何就会联想起这次沙丘之行的恐怖回忆。而且,赵何现在的身体状况,也并不适合出行。
“启禀大王,”肥义回答,“像这样的大国会盟,如果大王不去的话,会显得失礼。其余几个大国,恐怕会以为我们轻视他们。”
“这样的话,就是一定要去的意思了?”
“大王,臣以为不可。”
一旁,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响起。
沙丘之变后,虽无任何证据证明吴用的罪行。但赵王雍在退位前,仍执意除去吴用御史大夫的官职,贬为庶人。而这个说话的人,便是继任的御史大夫,名为郭开。
赵何并不喜欢郭开,每每听到他说话,总觉得自己像午饭吃多了油腻的东西。只是这一刻,这人却成了赵何救星,赵何连忙道:“郭卿有话请说。”
郭开清了清嗓子,又拉了拉长袍,才不急不缓的说道:“大王,您想,魏国两年连续进攻我赵国。前被信安君千里奔袭,后有赵牧大将军临危受命。魏国皆惨败而归,现在突然派人来邀请您参加什么大会。恐怕是无力在战场上击败我大赵,便想用阴谋诡计,谋害大王您啊!”
“大王!”公叔错行了一礼。
“公叔先生请讲。”
赵何揉了揉额头。现在,只要一听到阴谋两个字,赵何就觉得头疼,仿佛有一把刀正迎面刺来,心下对会盟之事更加反对。只是朝堂之上,要从善如流,广开言路。赵何谨遵父王教诲,没有阻止公叔错说下去。
魏国连连攻赵,必定让赵国人不满。魏国人也明白这一点。否则,其他诸侯国出使的人都是普通使者。到了赵国,就突然安排了公叔错。要知道,公叔错乃是魏王茔的亲叔叔,在国内颇具贤名。但公叔错却没想理会郭开所说的阴谋诡计,这不过是胡搅蛮缠之言,转而说道:
“昔年文侯统率三晋,西却秦,南攻楚,东伐齐,北威群虏,赵魏韩三国皆可从中获益。后三晋互攻,年年征战,致秦出函谷,楚越东河,就连小小的燕国,也敢进犯赵国的边境。吾王对此深感忧虑。故欲会盟,再结诸国之好。到时刀兵间歇,赵国也可得以休养生息。大王以为如何?”
“哼,大王休要被此人蛊惑。”郭开又跳了出来,“魏国分明是去年被楚国在边境击败,今日寻机复仇,却又无力与楚国抗衡,故想要我们大赵给他做枪头而已。想我大赵与楚国远隔韩魏,又何必妄动刀兵,劳民伤财呢!臣以为,这会盟之事,绝不可行!”
“郭大人!”
公叔错侧身皱眉,以目威慑郭开。
郭开身材短小,相貌如猴。而公叔错身材纤长,容貌昳丽,就算年老也能看出几分风姿。两人站在一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郭开却不自知,犹自昂首,挑衅公叔错,问:“公叔大人且要如何?”
公叔错闭目,说:“没什么,魏错只是突然明白,郭大人为何处处刁难于我。”
“嗯?”
“原来只是因为大人身高不够,看不到更远的地方罢了。”
郭开自知身材矮小,最恨别人提及此事。闻公叔错所言,随即变得面红耳赤。从鼻中喷吐出粗重的鼻息,如芝麻般的小眼睛,怒气冲冲的紧盯公叔错,似随时都要扑上去撕咬。
公叔错浑然不觉,有条不紊的说道:“大王可曾想过,楚国蛮夷之辈,带甲数十万。攻秦,秦无可守;东伐齐,而齐孱弱不能与之敌。今仅有魏国,可堪与楚一战。现赵国得魏国为屏障,尚可安处一方。若来日楚国攻破大梁,进犯全境。赵国一时暴露于楚国之前,大王有信心凭借一国之力,击溃楚国和魏国的联合吗?所以,邀请赵国会盟,不仅是为了魏国,也是为赵国考虑啊!”
赵何坐在王座上,竟有了几分困意。他很想弄明白,昔日的父王,是如何应对大臣在台阶下争吵不休的。
越是想看清楚,反倒越是觉得阶下的人远离。渐渐,一切的争吵都像是远方传来的风声,而两个争吵的人,则如同滑稽表演的伶人。
赵何眨了眨眼睛,说:“好了,公叔先生。我有些乏了,有什么事情,我们明日再议吧。”
说完,赵何起身,在李悦的搀扶下走进了后殿。
赵王一走,郭开当即跳起来,喝道:“公叔错,别以为你在魏国位高权重,到了赵国就还可以作威作福。我告诉你,你最好自己早早的离开邯郸。否则,我郭开可不敢保证你的安全!”
公叔错不屑的冷哼一声。他完全不明白,赵王怎么会任用一个如同市井商侩的人。郭开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稳重和气质,简直是蛮不讲理,和愚蠢自大的代名词。
公叔错没有理会郭开,径直走出了大殿。
肥义随即从后面追上来,挽留道:“公叔大人请留步。”
与郭开不同,肥义虽然肥肥胖胖,但给人的感觉却有一股正气,就像他身上每一块肥肉都是肥而不腻似的。公叔错停下脚步,相对行礼:“肥义丞相!不知丞相还有什么事情吗?”
肥义笑呵呵的说:“现在将近正午,公叔大人如果有空,我们一同用午饭如何?”
天空中,微红的太阳散发着丝丝暖意。在朝堂之上,肥义显然是赞成参与会盟的一派人,和肥义多接触也许会对这次任务有所帮助。公叔错对赵王突然离去的事情还有些恼怒,作为一国之君,却如此怠慢使臣,让公叔错不由想起昔日赵王雍统治的赵国。
如今看来,这赵国是要走下坡路了。
公叔错与肥义一同走出宫城。
无尽门楼。
这是邯郸,乃至赵国最负有盛名的酒楼。与之相比,洛城的醉乡楼不过是乡间农夫的欢宴。在赵国的历史记载中,赵宣子,这位在赵氏一族拥有辉煌名声的先人。曾在代郡修建过一座名为‘无尽之门’的门楼,来纪念赵氏从智伯残酷压迫下幸存的事情。
赵王雍在‘胡服骑射’改革的时候,也曾在‘无尽之门’宣誓,以表达自己的决心。
除去历史底蕴之外,无尽门楼本身也足以吸引过往的客人。它是一座身高五丈的庞然大物,无尽门楼四个字从上到下刻在一块巨大的牌匾上。牌匾金丝镶边,黑色染料涂抹底层,如一双威仪的眼睛,俯视来往的客人。仅是它辉煌华丽的雕梁建筑,便足以让人心生感叹。更别说闻名三晋的九门宴。
公叔错走到无尽门楼的大门外,情不自禁的抬头望向巨大的牌匾。
随即,一个侍者迎上来,灿烂笑着,说:“两位贵客,真是不凑巧,今天我们无尽门楼已经被人给包了。要不,您们俩改日再来?”
“包了?”
公叔错错愕的回头,肥义脸上也微有蕴意。
包下无尽门楼,这是好大的手笔。外传无尽门楼日进斗金,这要包下无尽门楼,是得花了多少钱。不知道是那位大人,有这般奢侈。
肥义正想着,无尽门楼上突然传来一阵轻缓的笑声。
“肥义大人,还有这位不认识的客人,都请上来吧!来者是客,岂有拒客于门外的道理。”
肥义不用抬头,光听这玩世不恭的笑声,便知道了楼上的人是谁。公叔错抬起头来,只见一个蓝衣青年,依靠在栏杆上;身旁还站了一个清秀的白衣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