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b市待了一个多月,回到c市时天气已经不暖和了,严真下车时被冻得忍不住搓了搓自己的手。
回的是那套两居室的房子,老爷子在她回来之前答应先不告诉老太太和珈铭,让她回来之后有时间清静和整理整理行李,严真笑着应下了。可没多久就发现这也是一个大难题,她还没想好怎么说。
“嫂子,这行李我帮您提上去吧。”刚从基地汽车连调上来给顾长志开车的司机说道。
“不用了。”严真笑笑,“这里面没有多少东西,你先回去吧,别耽误了老爷子的正事,路上小心。”
“哎!”年轻的士兵笑嘻嘻的敬了一个礼,开车离开了。
严真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缓步向家里走去。
一个多月没有住人的房子落满了灰尘,严真简单地打扫了一下之后开始收拾行李,昨晚刚刚跟王颖通过电话,所有的援藏教师明天下午三点在火车站集合,统一坐车到那曲。时间是有些紧迫,因为冬季藏北地区的天气异常寒冷,若是再在入藏时赶上一场大雪那路就难走多了。
王颖在电话里说学校配发了两套棉服,可严真装进箱子里的却是另外两套军大衣。那是临行之前顾淮越塞给她的,她从b市回到c市带的全部行李就是这两件军大衣。
严真坐在床尾,双手摸着柔软的棉大衣就忍不住回想起那时的情形。在他说了同意她去西藏之后这件事就仿佛这么掀过去了,之后的两天无论是谁都没再提起,直到她回来的前一晚在收拾东西时,他拿来了两套军大衣。
她记得当时自己拒绝了:“学校里发的有棉服,王颖说帮我领了两套。”
顾淮越不为所动:“发的再多也没有这个厚实,别看它不好看,可穿着暖和,带上。”
说着硬塞给了她,严真看着这两件军大衣不知道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吸了口气,伸手抱住了他。其实她不用开口,所有想说的他都明白了,不然也不会同意。
临睡前严真想了想还是给奶奶打了一个电话,在电话里告诉了奶奶事情的全部过程,奶奶听完之后安静了好一会儿,这沉默也再一次证明了蒋怡的话。
“是我的疏忽,我总以为不告诉你就是对的,却没想到造成了你对蒋怡这么长时间的误解。我该早告诉你的,不然你也不会——”
“奶奶。”严真叫住她,“不是您的错。”
奶奶又问,“西藏那么远,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还有小顾,他都知道吗?”
“知道。”严真说,“不过,他不会跟我一起去。”
话落,又是一阵沉默。许久,奶奶叹口气:“我知道了,你去吧。”
挂了电话,严真反倒睡不着了。
盯着手机默默地发呆,想着临走前他对自己说的一句话:“我等你回来。”,一直到定的闹铃响起才发觉自己居然是睁眼到天明。
临走前还得去一趟顾园,睡不着严真索性就起床准备了。一夜未眠让她看上去憔悴万分,严真愣怔怔地对着镜子照了好久才低下头去挑选化妆品准备化一个淡淡的妆。
只是妆化到一半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严真匆忙之中接了起来,那头响起的声音让她怔愣了一下。是李琬。
老太太比她想象中的要平静许多,或许是已经跟老爷子谈过了:“带着你的行李过来,中午在家里吃一顿饭我让冯湛送你去车站。”
“妈——”严真有些语无伦次,“不,不用。”
“过来吧。”老太太叹口气,“今天我特意让张嫂和梁和把珈铭带出去了,他瞧不见你就没事儿。”
一句话,将严真最怕的事说出来了。她谁都不担心,唯一担心的就是那个小家伙。
“好。”严真哑声应道。
少了小朋友的顾园安静地异常,严真坐在饭桌前默默地吃饭。家里有张嫂,所以李琬平时很少掌勺做饭,最多也就是打打下手。自跟顾淮越结婚以来,还是第一次尝到李琬的手艺。
李琬一直看着她,直到严真抬起头,冲着她笑笑,“妈,您别光看我,您也吃饭啊。”
“没事儿。”老太太笑笑,又给她夹了一筷子菜,“我昨天晚上接到你爸的电话了,他说淮越再过不几天就能回来了。”
“嗯。”
“后来临睡前又接到淮越了电话。”老太太说,“他说让我今天把你叫过来,送你过去,他怕你赶时间就饿肚子。说到底还是不放心。”
“……哦。”
察觉到声音稍稍有些颤,严真又赶紧低头填了一口饭。
“小真,你就不能等淮越回来跟他一起去?”
老太太充满期待地看着她,许久,见她摇了摇头:“妈,您就让我任性这一次。”
老太太叹口气,没再说话。
冯湛把车停在了门外,严真把行李箱提了出来准备放进后备箱,可拿着后备箱钥匙的冯湛却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李琬出声提醒他:“快把后备箱开开,让你嫂子把行李放进去。”
冯湛这才回神,挠挠后脑勺,帮严真把行李放进车里,转过身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严真不禁笑笑,说:“怎么了,平时挺利落一个大小伙子,怎么今天就有话说不出了。”
听了这话冯湛立刻露出一个沮丧的神情:“刚刚梁和嫂子打电话给我时我一不小心说漏了说严真嫂子在这边,那边听完直接就把电话给撂了,这会儿估计正往家赶呢。”
老太太一听眉头就皱起来了:“坏了,和和不知道你要走,八成以为是你们回来了。小真你赶紧上车。”
“要不,我等他们回来……”她很想见珈铭一面。
老太太说,“可是要等珈铭回来,你就别想走了。”
话音刚落,严真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一辆黄绿色的出租车就向顾园门口开来,她清楚地看见坐在副驾上的小朋友在欢乐地向她招着手。
严真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样,眼看着车子就要停在了她的面前,严真一把被老太太推上了车,车门被紧紧地关上了。
刚下车的小朋友愣住了,跟在身后的梁和也是一头雾水,严真唯有哽声催促着冯湛快些开车,将扑上来的小朋友远远甩在了后面。
车窗半降着,她只要稍稍一偏头就能看见被老太太和梁和拦住还挣扎着要追车的小朋友,那脑袋上经常戴歪的帽子。
关上窗户,严真终于还是没忍住眼泪。
她听见他喊她了,他喊她——妈妈。
入藏了。
进入那曲嘉黎的第二天就下起了一场大雪,四周绵延起伏的山脉又披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虽然学校在进藏之前就有专门的培训,可真正来到这里考验和难题还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来。在这样寒冷的天气,一干从平原地区过来的老师既要忍受严重的高原反应还要想方设法的保暖。
尽管严真曾经去过山南地区,可那点儿可怜的应对高反的经验在这儿是一点儿也用不上,跟着难受了几天才算是真正地适应了高原的天气。而王颖则比她要严重一些,恢复的时间也比她长,醒过来拉着她手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回家”,完全忘了之前不顾家里反对死活要来的人是谁。
严真失笑,替她掖了掖被角之后哄她入睡。几乎就是在王颖闭上眼睛的同一瞬间,严真想起了曾经在边防团的那一晚,那晚她先是头疼欲裂,紧跟着就是发高烧,整晚都在煎熬中度过,所以那晚的具体情形她大多不记得了,唯一记得,就是那双紧抱着她的手和那碗被他一口一口喂进胃里的粥。
她承认,现在她就开始想他了。
考虑到教师们适应环境得需要一段时间,援藏教师工作的正式开展已经是一周之后了,而严真因为人手不够也被留在了这所全县唯一的一所初级中学里帮忙,这一帮就足足帮了两周,直到两周后全部援藏教师上岗之后她才闲了下来,有时间去看一看亲生父母的墓碑。
来之前老爷子已经拖关系查到了父亲生前所在的哨所,是那曲军分区下设的一个哨所,主要看管输水管道,保障更远地区哨所的用水问题。据说,距离嘉黎县城并不算远。老爷子帮她联系了一名干事,让她有事情就找他帮忙。
想了想,严真还是来到学校教务处给那名姓李的干事打了电话,让严真惊喜的是,干事接到她进入嘉黎的消息已经很多天了,就是没见她联络。
惊喜过后,严真想起了什么,问道:“是谁给你的消息?”
李干事笑笑,“对方没说,听声音像是三四十来岁,或许是顾长志老将军的身边的工作人员。”
严真一怔,又问:“他什么时候给你的消息?”
“早了吧,差不多你一进来消息就到了。”
严真没再问,约定了见面时间之后就默默地挂断了电话。
她记得来到嘉黎的第三天,在高反的折磨下她有些迷糊地给顾园打了一个电话报平安,勉强说完之后挂了电话就昏昏地睡了过去。只记得是老太太接的,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更没听见老太太的嘱咐。全忘了,只是在撕裂般的头疼中颠来倒去昏昏欲睡,全然不知道,远在c市的他为自己默默做了这么多。
“想家了吧?”办事处一位藏族女老师笑着还吐了吐舌头,以示友好。
严真笑笑,“一直在想,无时不刻。”
女教师因为她的话又忍不住笑了笑,晕着高原红的脸颊透着质朴。
嘉黎县内的交通并不发达,山高路险极不好走。带队老师不放心严真一个人去,便联系学校协调了两名嘉黎本地人陪同前往。学校本就人手不多,再这么借用两个严真颇有些不好意思,可一走到校园门外就发现这个问题解决了。
因为军分区的李干事带着两个兵正在门口等着她,见到她微微一笑:“这路不好走,所以我寻思着还是亲自来这里接你比较保险。”
看着他们被风刮得通红的脸,严真感动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嘴里来来回回重复地就那两个字:“谢谢……”
军分区有专门的烈士陵园,说是陵园,其实就是在一条通往边远哨所的大路边上垒砌的几座坟丘,一把黄土和一个墓碑就将一个生命永久地埋在了这里。
李干事说,这里葬的都是这么些年以来牺牲在藏北的战友,凡是过往的军人都会自动在这里停下来,这里曾经鸣过枪,所有的一切都是为逝去的战友默哀,请他们安息。
严真沿着一个个墓碑走过,最后停在了两座并排堆砌的坟丘前,一种突来的预感让她的心跳加速,她几乎是抢在李干事之前开口,“这是不是?”
李干事微微一笑,“没错。”
血缘的关系,就是这么奇妙。
“来之前我听我们政委说,说你父亲下葬时还有陪葬物品。”
“什么?”
“是一套军装。”李干事说,“因为保密原则你父亲大部分时间都是便装,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穿上军装,所以下葬时带进去了一套军装。”
严真听了淡淡一笑:“多少也能了却他的遗憾了。”
俯身扫去墓碑上的雪,严真仔细凝视着那两个并列的名字。那是一对记在军分区光荣簿上的名字,也是一对从此以后她会铭记在心的名字。
虽然没有照片有些遗憾,但是严真很快又释然,何必要照片呢,在心里她就可以想想他们的样子。如果之前她还挣扎着不愿意去相信蒋怡的话,那么今天站在这里,她数着自己的心跳,慢慢地让自己安定了下来。
两座坟丘,两块没有照片的坟墓,一下子将她拉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她几乎可以想象那时的情景,一个朴实的士兵和他的妻子走在这漫漫雪地中,享受着艰巨漫长,平淡光荣的生活。那何尝又不是一种幸福?
她揉了揉泛湿的眼眶,慢慢站起身子,在心里默念着说给他们的话。
我走了,以后可能还有很久才能再来看你们。在那边的你们一定很幸福,而我,也会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