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来,战事已近终了。
穿着盔甲的士兵四处巡看,有躺在地上呻吟挣扎的“敌人”,上去补一刀,算是了结他们的苦痛。她看着断臂挣扎的香山人,被利刃穿透胸膛,瞪圆的眼珠渐渐失了神采,瞳孔扩散,溅出的赤色血液喷在那士兵淡漠脸上,留下一串清晰的印迹。而那屠杀者,不屑的对那才刚停止呼吸之人谩骂侮辱,挥手抹干脸上血迹,满是快意的神态,一嘴的污言秽语。
安远,这便是你说的,减少双方伤亡,这便是你说的,优待香山俘虏?
“住手!”
慕容仪几近嘶吼,散在场地各处的士兵迅疾端着长矛大刀围上来,见她神色悲戚,并未有何动手迹象,行尸走肉般缓缓前行。
战争蹂躏后的土地,满目疮痍。
犹记得她初上山来时,看着珠玉锦幔的屋舍,还以为自己到了某家青楼楚馆,而如今,箭矢带着燃烧的火焰,吞噬此处的生命和记忆,她的目光顺着那腾起的缕缕黑烟看向天空,这夜啊,蒙上一层黑纱一般,压抑的让人心惊。
这场屠杀的灾难,分明是她引来的。
那些士兵看着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一身血污,片刻独笑,片刻呜咽,以为是见了家园被毁而神志失常的香山女匪,生怕她做出什么过激的事儿来,几人团团围住,将钢刀紧贴在她细嫩的颈上。
“跪下!”
“你这女匪,还不束手就擒!”
一人狠踢在慕容仪腿弯处,她反应不及,摔倒在地。
低下身子,她不必去看熊熊燃烧的屋顶,却更清晰的瞧见土壤间散落的血迹。只稍一抬头,散落的尸首,寥落的火星,焦亡的草木,空气中混着炭烧般腐蚀气息的腥味,以及不远处,死去的那人未闭上的双眼。
若我早些下山,你们何必遭此一劫?
对不起,对不起。
“这怎么回事?”
“副统领,抓到个女匪!”
副将闻言瞥上一眼,见低头跪在地上沉默不语的红衣女子身影有些熟悉,心中一阵不安,五脏骤然提到嗓子口,胆战心惊走上前细细查看。
方到她身前,听得一声低沉话语传来:“安远平日,就是这般教导你们的吗?”
他如遭五雷轰顶,战场上杀人如麻未见迟疑半分的手止不住的颤抖,连战刀都握不紧,掉落地上的声音清脆响亮。
他跪倒慕容仪身前,大声道:“属下未识得公主,冒犯殿下,罪该万死!”
一众士兵闻得此言,眼前骤然一黑,噗通倒地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小人有眼无珠!罪该万死!殿下饶命!”
“饶命?你们不想死么?”
慕容仪站起身,入目断壁颓垣,她忍不住闭上眼,让自己沉入黑暗。
“可他们,也不想死。你们何曾给他们一条生路?”
士兵互相看了几眼,小心翼翼的问到:“什么……他们?”
慕容仪气晕了头,直到现在他们也未曾觉得方才的屠杀有半分错处,他们“罪该万死”只是因为没认出她这一朝公主,对她多加冒犯而已。
“你们,确实当死。”
听得慕容仪这话,地上乌压压跪倒一片,皆是求饶之声。副统领不忍看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被气头上的公主赐死,揽责道:“殿下!是卑职教导无方,他们不过听从军令,卑职愿受责罚,求公主念在不知者无罪的份上,饶他们一命吧!”
“你愿受责罚?代替他们吗?”
慕容仪冷笑:“副统领,本公主何曾说过,不纠你的过错?”
他咬咬牙,拱手请罪。
她无情绪的问道:“安远呢?”
副统领知道她在气头上,寻出安远,他也难逃一责,况的确不知安远身在何处,只好支支吾吾答不出所以然来。
跪在地上的一人见这般情形,壮壮胆子,拼着横竖一死,进言道:“殿下,小人们冒犯皇室,死不足惜,但好歹今夜方才豁出性命立了战功,殿下当即就要处死我们,还要惩罚副统领和安统领,就不怕寒了军士的心吗?”
副统领听了心高高提起,跳如擂鼓!这帮小兵还搞不清楚公主究竟为何要他们性命,一心以为是唐突之罪招来的祸端,竟还想拿着“今夜战功”来威胁于她,殊不知,这“战功”才是真正催他们命的东西!
他立刻呵斥那人道:“放肆!殿下面前几时容你胡言乱语!”
“你说,今夜立了战功,所以我不能杀你,是吗?”
副统领听的满背冷汗,刚想说手下胡言乱语,请她不要见怪,那士兵却铁了心争一争道理:“战场生死一线,属下若不小心紧张,早死了万回。殿下出现的时间地点太过特殊,如果对每一个身份可疑的人都核实清楚再动擒拿,我们岂不被敌手屠灭干净?”
若在平时,慕容仪或许会觉得,这是个很有胆识的士兵,现下倒是突然好奇一个问题:“若我不是公主,或者今日你们的副统领未从此经过,对于我这么一个出现在地方势力范围之人,你们会怎样呢?”
他横一横心,咬牙答道:“宁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说完话后将脑袋深深埋下去,慕容仪看一眼同样默然垂首的副统领,知道这也是他心中最真实的答案。
安远军纪如此,上下一致。
难怪,他的军队所向披靡,人心不狠绝,何以成大事?无怪姜洵表哥评价他时,用了“淡漠”二字。
或许,在领兵者的眼中,数万的性命都不如史册中的“成败”二字重要的多。
在上位者的眼中,又何尝不是呢?
奉旨剿匪,是自己的父皇让他们来灭了香山的呀!他们,甚至是安远,都不过是听从命令,做自己分内之事而已,她又有什么立场去怪责这场不分青红皂白的屠戮?更有什么资格以此为理由,夺了他们从修罗战场好不容易捡回来的性命?
是高位之人的筹谋,亦或一场游戏,苦的,却是这些毫无关系的人。
世事历来如此,她也是操纵人偶的一只手,又何必在这里故作清高,摆出一副为普通人打抱不平的高姿态来。
这般矫情,真是恶心的很。
可是眼角不断泛着水光,她死命盯着远处,不想说话更不想哭,她好想去寻寻母后,问一问为何人生来注定不平等,为何大多数的人要为那少少一部分人的利益而付出许多的精力,甚至是一生,甚至是性命!
百姓尊崇皇室,供养他们最好的生活,不是因为皇帝可以带领他们拥有更美好的日子吗?那么,怎还会有如此无辜的杀戮呢?
不多加考量的,不细细斟酌的,仅凭只言片语和自己的主观臆断!陆家灭门如此,米铺掌柜如此,香山覆灭又是如此!
何来公道二字?
算什么清明盛世?
脑子里狂风暴雨一般,杂乱念头层出不穷。
远处几道人影在火焰中扭曲变形,她看不清楚是谁站在远方,胸口骤然一紧,数个问题在脑中乒乓炸裂:赵离在哪里?穆尔是否逃离?元夕她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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