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面沉似水,短短一日仿佛老了十余岁,精心保养的脸庞上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可她为人媳妇,婆婆既然有意询问,她便不能视而不见,更何况,这事儿贾母也脱不了干系。
圆润的指甲掐入手心,王夫人略微闭上双眼将胸间一股浊气狠狠压下,才平静的解释道:“袭人那个丫头不规矩,小小年纪就勾着爷们调笑,很不像话,我做主撵了,回头让她家里人来府上取身契就是。”
袭人原是贾母身边的二等,先服侍史湘云,后又到了贾宝玉身边,因为勤恳忠心又周到细致,早就是宝玉房里一等一的大丫头,不要说贾母准备留给宝玉做姨娘的晴雯,就是宝玉的奶娘都叫她辖制住了。这些事儿贾母和王夫人都心知肚明,只是谁也没想到袭人竟是个面憨心奸的,又胆大妄为至此,真是活叫人打了脸。
贾珠去的早,王夫人对宝玉这个独子有多溺爱贾母一清二楚,能令王夫人不顾心疼掌掴爱子,可见袭人犯的错儿有多大。贾母侧身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宝玉一眼,到底忍不住心疼轻轻碰了下他的伤口,叹道:“你处置的很是,也是我老了,昏聩识不清人,后头也不必再回我,你自处置了便罢。只是今儿你带着宝玉去舅爷府上拜访,这孩子不知事,可曾冲撞了舅太太他们?”
一个丫头不足挂齿,京城高门里少爷老爷们同丫头的闲话何时都不曾断过,纵然传出去了于宝玉也无关痛痒,传一阵也就罢了。可宝玉跟袭人两个是在王家出的事儿,亲戚家跟自家终究不一样,若是知道的人多了,胡乱议论宝玉急色,多少有些挂碍。
这话算是扎进了王夫人心里。想到当时娘家嫂子脸上莫名的神色,和她自己亲眼瞧见亲耳听到的,她脸上一时气血翻涌,更将袭人恨到了骨子里。
她不过是心疼宝玉精神恹恹,知道他还惦记着姐姐元春无心游玩说笑,才开口让他去王家备好的院子休息,还念着袭人熟悉宝玉喜好,才让这丫头也跟着过去服侍。谁知这丫头心大藏奸,宝玉也不争气,两个人光天化日衣衫散乱还胡言乱语。瞧那袭人狐媚子霸道的样子,分明与宝玉不是一两回了。
即便丫头婆子们多半都在屋外,应当是什么也没瞧见,可年轻的爷们跟个丫头单独在屋里,将旁人都撵的远远的,那些碎嘴嚼舌的能吐出什么好话来?王家的丫头也是没规矩,袭人让她们歇息,她们竟就撒手不管了。
娘家嫂子还在一旁阴阳怪气的,说是她们还当宝玉早就有了屋里人,这才没防备,竟叫个不知廉耻的贱蹄子在眼皮底下勾搭了爷们去,字字句句好似刀子一般,让王夫人险些立不住脚,当场就要打杀了袭人,却不想宝玉居然嗫喏着想为袭人求情。
盛怒之下,王夫人一时失手,就打了宝玉一巴掌,回过神来到底还是为了儿子的脸面强忍下心头恶气,将袭人交给周瑞家的,逐走了事。只是出了这样的事情,王夫人实在没脸在娘家住下,同王子腾夫人要了句准话后便带着宝玉回了府。
伸手按住了自己胸口,王夫人咬了咬牙,才声音如常的缓缓回道:“老太太放心,宝玉他舅舅舅母都是知道轻重的人,定不会容下人败坏爷们的名声。”只要事情传不出王家去,便是王家后宅议论一阵子,也没什么要紧。
贾母闻言也略略放心,又看宝玉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由落了两滴泪,哭骂道:“可怜我的宝玉,玻璃一样的人儿,哪里明白那起子下贱坯子的祸心?也是我老婆子识人不清,竟叫个轻浮浪货挑唆坏了我的宝玉,这会儿还当她是个好的!宝玉若是还惦记着那贱胚子,就是在割我的心呢!”
贾母一边骂,一边还作势捶打推搡了宝玉两下,将他的魂魄震了回来。心知袭人是再回不来了,贾宝玉心痛难当之余,对上祖母母亲的泪眼,又生起些许不知从何而来的悔意,也跟着落下泪来,口中讷讷不成言。
见宝玉回了魂,贾母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命鸳鸯来将宝玉带下去,又命人叫宝玉的奶娘来,道是“宝玉都伤着了,她倒还躲懒,竟成了咱们家的祖宗,且去叫了她来,亲自守着宝玉,半步也不许离”。
等鸳鸯回来报说宝玉回房歇下了,贾母才默念了声佛,对坐在下首不知想些什么的王夫人郑重道:“那袭人人品虽不堪,笼络人心却很有些手段,宝玉那房里的丫头都叫她拿住了。她不干净,少不得还有哪个骚浪蹄子也趁机坏事,今日且都收拾了干净。”
袭人虽是上房出去的,可贾母从未想过要让她做宝玉的屋里人,反倒是王夫人,有意无意露过抬举袭人的意思,说是爱袭人知礼能劝宝玉上进。要不是有王夫人撑腰,袭人如何能将以后板上钉钉要做姨娘的晴雯压住。
可不论袭人还是晴雯,在贾母王夫人眼里都要再过几年,等宝玉再大几岁,身子骨长成了才可开脸。这一回袭人私下里同宝玉成了事,一下子就打了两个人的脸不说,还给了贾母一个机会排揎王夫人的人。毕竟宝玉屋子里自袭人往下,好几个大丫头的心早就不再上房了。
王夫人正恨那些狐媚子入骨,闻言也没多说什么,立时就应了下来,从贾母屋里退下后便将宝玉房里的丫头们都拘了来,命经验老道的嬷嬷们一个个查验,又挨个厉声讯问,头一个细查的就是贾母赐下的晴雯。
谁知晴雯当真清清白白,与宝玉半点首尾都不曾有过,让一干与她素来不睦的婆子们只能咬牙切齿却毫无办法。偏她口齿伶俐又不饶人,将这些见不得人好的老婆子好一通冷嘲热讽,倒是又结下了仇怨。
是以她虽规矩,周瑞家的禀报王夫人时也不免话里有话的把她贬了一番,活脱脱又是个狐媚霸道的。王夫人本就不喜晴雯生的妖娆妩媚,瞧着她就想起贾敏母女,听了也不容晴雯辩解,叫过来好呵斥了一番。
过后王夫人虽命晴雯继续回去伺候宝玉,却又容不得她在宝玉房里坐大,便又将身边的金钏儿指了过去,明言要她管着宝玉房里的事儿,更将金钏儿的月例提到了二两,与周赵两位姨娘同等。
金钏儿心内欢喜,当场就规规矩矩的跪下给王夫人磕头,与晴雯一同回去后就大大方方将事情管了起来,衬得摔帘子回屋的晴雯格外刻薄尖利。至于查出来也同宝玉有些不清不楚的麝月秋纹两个,王夫人都直接命她们的老子娘来将人领了回去,一时宝玉房里人人自危,倒让金钏儿顺顺利利立了起来。
宝玉房里啼哭声不绝,麝月秋纹皆是连宝玉的面儿都没见上就叫撵了出去,周瑞家的还带着两个粗使婆子抄捡了一番这些副小姐们的妆奁私房,闹得沸反盈天的,府里其他人自然也都听见了。
迎春探春两个管家理事,自是不好不闻不问,商议一番后便由迎春做主,派了个老道的媳妇过去请周瑞家的与金钏儿两个按册子点清宝玉房里的器具物品,暗示她们行事莫要过了头。
金钏儿与周瑞家的自然会意。金钏儿转而安抚院子里惶惶不安的小丫头子,周瑞家的也对两个婆子多了些约束,只将袭人等三人的体己取了,没再碰旁的什么,也没再借机收拾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年轻丫头们。
迎探二人商议时李纨也在场,她却是没说什么,只安心看手里的账本子,万事不挂心。等她回了自个儿院子,才另寻了借口,将贾兰看管的更严了十分。
至于薛家,虽一贯打赏的大方,到底隔了一层,住的院子又有些偏僻,等薛家母女得着信儿时,贾宝玉房里的事儿已经尘埃落定,唯有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供家下人等佐酒取乐。
双喜莺儿她们听着的消息不尽不实,薛王氏心里猜着了是什么事儿,却犹有些难以置信:“宝玉瞧着还一团孩子气,你姨妈和老太太她们又管得严,怎么也同你哥哥似的……”说到最后,薛王氏不免摇了摇头,又有点儿莫名的解气,“成日家说嘴,阿弥陀佛,可真是打嘴现世了。”
薛宝钗先叫莺儿双喜她们出去绣花玩耍,才微微一笑,讥道:“袭人那丫头,一向都是个眼空心大的,在姨妈老太太她们面前装个憨厚样儿唬住了人就拿乔起来,不知自个儿的身份,便是今日不出这事儿,将来也落不得什么好。”
薛王氏闻言点头,想来还有几分不屑:“可不是,竟在你面前也说三道四,还辖制住了宝玉,哪个奶奶容得下?合该如此!”一时说的痛快了,薛王氏心里却又起了另一层忧虑:“宝玉不中用又靠不住,偏咱们又不知怎的得罪了夏公公,我儿的命,竟这般苦不成?”
薛宝钗手上一停,旋即又若无其事的继续飞针走线,一竿翠竹已有了风骨□□。她头也不抬,说话的声音却带着浅浅笑意:“妈又何必着急?船到桥头,说不得自然便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