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纺织厂工会组织职工轮流到海边度假,这是每年例行一次的福利待遇。
大客车驶出市区,沿着环海路向西平稳地行驶。虽说刚下夜班,因为度假营地有帐篷,下午可以好好睡觉休息,车上的气氛还是很活跃的。
董小军坐在机关盖上弹着吉他,王萍一手抓着把手一手打着节拍,于智勇面对着她用食指吹着口哨,年轻人尽情地唱着说着笑着。
柳晓楠和王艾青坐在车后排座位上,他没有唱,他在侧耳倾听,从这喧闹的气氛中捕捉他所熟知的声音。
上车的时候,他一眼看见伍艳丽和关小云坐在一起。目光相撞的一瞬间,伍艳丽把头扭向了窗外。走过她俩身边时,关小云暗地里狠狠踢了他一脚,意思是让他跟伍艳丽打声招呼。
伍艳丽的表情看着还算平静,眼神还是那么的纯净明亮。柳晓楠没有理会关小云的暗示,径直走过去,坐到最后排的座位上。在这里,可以居高临下,观察到伍艳丽的一举一动。
在跟伍爸爸谈过之后,当天晚上,柳晓楠去了王艾青家,要求调换班组或机台。面对王艾青的质疑,柳晓楠毫不隐瞒地讲述了他和伍爸爸的谈话经过。
调换班组或机台,目的便是满足伍爸爸的要求,不给伍艳丽任何的希望。
王艾青想了想,严厉地对柳晓楠说:“你不懂得女孩子。你写我和你大哥的故事写得那么透彻,轮到自己怎么就糊涂了?你想马上跟她断绝一切接触和往来,你不觉得这是对她更深的一种伤害吗?”
柳晓楠无言以对。
农村大哥对他说:“你如果真心喜欢一个女孩子,首先要做好为她付出一切的准备,包括忍辱负重,包括给她幸福,包括放手。”
王艾青给出这样的建议:“这件事你不要放在心上,该怎么工作还怎么工作,给怎么交往还怎么交往,难道从此就要变成仇人或是陌生人?做好你自己就可以了,其他的事情顺其自然。”
第二天上班,嘈杂的机械噪音和繁忙的工作,掩饰了两个人的窘迫和不自然,彼此的目光刻意地躲闪着。
每一次在交汇点相遇,彼此匆匆地一瞥,目光即刻分离。似乎没有什么好交流的,好像从来不认识。擦身而过后,又偷偷地注视着对方的背影。
直到下班前,伍艳丽才堵住柳晓楠,贴着他的耳朵,底气不是很足地说:“不管我爸跟你说了什么,我只要你一句话,我可以等着你。”
自己有什么资格让她去等,耗费人家的大好青春?又怎么能因为自己的存在,让她跟父母之间产生矛盾?强扭的瓜不甜!
柳晓楠断然地说:“我一无所有,给不了你一句话。”
第二天,伍艳丽跟王艾青提出调换班组,理由是她想多学一些其它织法的操作技能。王艾青顺水推舟痛快地答应,跟段长张仕钥一商量,将伍艳丽调到另一个厂房的班组,让关小云接替她的机台。
曾经有无数个行走路线的交汇点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空白。从分开工作到今天,还是头一次碰面,已形同路人。
此刻,柳晓楠没有捕捉到一点她那一向快乐的声音,神情有些低落。
王艾青侧身对柳晓楠说:“到海边休假,是厂工会每年一次的重要活动,厂团委也会参与进来组织一些活动。谷雨有可能会来,你想不想见见她?”
柳晓楠轻轻摇摇头。
王艾青有些心疼地问:“心里还是放不下?”
柳晓楠沉默不语。
王艾青拍拍他的手背说:“总会过去的。要不,跟谷雨见一面?我替你去找找她,你跟她叙叙你们少年时的友情,心情会好受些。”
柳晓楠固执地说:“我不想见她。我说过的,只有肩膀一边齐的时候,才有相见的可能,这也是她当年的想法。”
他已经把《从军记》的书稿交给赵广志老师,得到赵老师的肯定和赞赏。他想,等到《从军记》发表,再跟谷雨见面也不迟。
王艾青笑道:“好吧,我不参与你们之间的游戏。只是我没想到,你犯起倔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比你大哥还倔,你大哥还知道回过头来望一眼。不过,也挺有趣挺招人喜欢的。”
柳晓楠不自然地跟着笑。
客车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前面突兀起一片群山。在进入隧道前,客车左转沿着一道缓坡,贴着一道山梁下行。不到十分钟,到达休假的营地,一个叫龙王塘的小渔村。
下车后分配宿营的帐篷,等候吃午饭。趁着这功夫,柳晓楠四下行走观望着周围的环境。
宿营的营地建在顺着山势插进大海的一处断崖石壁上,顶端平整宽敞,生长着成片的松树和刺槐树;石崖的正前方海面上有一个不大的小岛,顶端生长着杂树林,看样子没人居住,也不适宜居住;左侧是绵延的海岸线,山脚下散落着几十户人家的小渔村,海边停泊着几艘随波摇摆的小渔船。
站在石崖上向右望,可以看见另一片起伏的山峦,距离并不遥远。跑到石崖的右侧边缘,看到的是一处奇异的景象:两道山峦环抱着窄窄的海湾,海湾呈s形向群山里延伸,逐渐开阔,极目处可见成片成片的芦苇,尽头似乎是一个小型水库。
海湾像一条沉醉不醒的长龙,静卧在群山之间休憩,这一睡便是千万年——这大概便是龙王塘的来历吧。海水微蓝,风平浪静,海鸟翩翩,群山静默,树木葱郁,山花烂漫,人迹罕至,恰似一处人间仙境。
此时此刻的柳晓楠,绝对绝对打破脑袋也不会想到,他跟这条龙王塘自此会结下一生一世的不解之缘。
吃过午饭,董小军带柳晓楠去潜海。沿着石崖前端的一条小径,曲曲折折地下到石崖下,石崖下巨石散落,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铺满海滩。两个人脱了衣服,穿着游泳短裤,戴上潜水镜,朝着小岛的方向游去。
从海平面上看着很近,其实相距甚远,柳晓楠并没有把握能游到小岛上。董小军潜进水里,不一会便浮上来,兴奋地对柳晓楠说:“下面有货,可惜水太深,我憋气时间短,潜不到海底。看你的了。”
柳晓楠戴好潜水镜,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到海里,又一个猛子窜上来,惊悚地四下张望着。
以前在河里抓鱼摸蟹,潜到河里都是闭着眼睛的,只凭着两只手感知水底的一切。戴着潜水镜潜到海里的一瞬间,眼前豁然开朗,仿佛进入一个无声的陌生世界。
长满海草的礁石,恰似森林覆盖的山峦,起伏连绵;海草轻轻摇摆,如同被无声无息的微风吹拂着;色彩斑斓的海星潜伏在海底,又像山岗上开放的无名花朵;鱼儿自由自在地畅游,并没有因为他这个“怪物”的闯入而惊慌,行人散步般依旧在他的眼前游来游去。
他却被惊吓到了,感觉一头扎进一个未知的世界,又如同在熟知的世界里,自己由人变成了一条鱼或一只鸟儿。
定了定神,不禁哑然失笑。以海平面为邻界面,分割出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世界是另一个世界的倒影,神奇般地相似又有本质上的区别。
最直观的感觉是,在这个世界里是个人,进入另一个世界会变成一条鱼;在这个世界里是条鱼,进入另一个世界会变成一个人。
柳晓楠从此迷上了潜海。
分清两个世界的界限,柳晓楠重新潜入海底。他一眼看见一只碗口大的螃蟹,躲在礁石的底部缝隙里,他潜游过去,试图抓住这只大螃蟹。
螃蟹沿着礁石的底部飞快地爬行,灵活而警觉地躲避着他这个大怪物的攻击。
气息渐渐地紧迫,肺部膨胀到极限,大脑有些缺氧。此时上浮换气,必将丢失这个难得一见的大螃蟹。
柳晓楠憋住一口气,加快潜游的速度,终于把大螃蟹逼到一个角落。伸出双手抓住,双脚往海底一蹬,箭一般窜出海面。
大口大口地呼吸,肺部的压力终于缓解,可手上的感觉却很不对头。碗口大的螃蟹,怎么能用一只手就抓在手心里?把潜水镜推到脑门,看着手中的小螃蟹,不禁恍然大悟:潜水镜在水下有放大的功能。
为了一只小螃蟹,差点憋炸了肺。柳晓楠把小螃蟹交给站在一块突出的礁石上的董小军,不管怎么说,这是他第一次潜海的第一个收获。
熟悉了海底的环境和特点,柳晓楠施展开从小练就的本领,海参、海胆、海螺、螃蟹一一被他捕捞上来,董小军手中的网兜渐渐地满了。
柳晓楠告诉董小军,礁石上还有牡蛎,没有工具撬不下来。董小军说,上岸。
两个人游回岸上,找到一块大的青石板,抬起来垫在两块鹅卵石上,顺着海边找来枯树枝碎木块,在青石板下生上火。
青石板烧热了,放上海胆海螺和螃蟹,不一会儿便飘出鲜香的气味来。把海参肚子豁开,清理掉肠子可以生吃,只是没有什么味道。
下来时带来几瓶啤酒,扔在海水里拔凉。喝着啤酒,吃着生猛海鲜,别有一番滋味。
董小军喝了一瓶啤酒,爬上石崖,回来时带来一把螺丝刀。他想喊班组的人下来吃海鲜,大家都在睡觉,他让柳晓楠再辛苦点,再下一趟海,多捕捞点海鲜,晚上班组大会餐。
柳晓楠和董小军又下了两趟海,用螺丝刀撬下很多巴掌大的牡蛎,足够本班组的同事烤着吃了。
海参号称最有营养,可没什么味道。牡蛎是大众化食品,放到烧热的青石板上烤到张开壳,海蛎肉鲜嫩无比。可见任何东西都有其两面性。
傍晚的海滩凉风习习,落日的余晖在海面上跳跃,海浪轻轻推动着海岸,发出有节奏的韵律,清亮而欢快。
青石板上的海鲜烤熟了,柳晓楠却坚持不住了。下夜班本身又困又乏,整个下午都在潜海,消耗大量的体力,他只想回到帐篷里睡觉。
董小军留下看守海鲜,柳晓楠爬上石崖,找到王艾青,让她带着大家下去吃海鲜。看到关小云,悄悄让她把她的师傅也领到海边。关小云说他还算有良心,柳晓楠顾不上跟关小云计较这些,钻到帐篷里倒头就睡。
睡得正香,柳晓楠被外面的喧闹声吵醒了。走出帐篷一看,宿营的营地灯火通明,正在举行以车间为单位的歌咏比赛。
他站在人群的外围暗影处,观察着那几个组织者,并没有寻找到记忆中的那个摸样。也谈不上失落,只是觉得毫无兴致,他远离人群坐在石崖的边缘,无目的无目标地望着大海。
黑魆魆的海面上闪烁着磷光,安静得如同一面巨大的黑色镜子平铺在那里。石崖下隐约传来时断时续的海浪呜咽之声,在如此静谧的夜晚,仿佛有人弹拨着心弦。
有人小心翼翼地走来,脚步声凝重而迟缓,在柳晓楠的身后站住。凭着熟知的气息,他知道是谁,站起身回过头来,果然看到一双星星般明亮的眼睛。
伍艳丽轻声问:“睡醒了?”
柳晓楠嗯了一声说:“帐篷里有点热,到这边吹吹海风。”
伍艳丽伤感地说:“调离班组,不是有意躲着你,实在是看见你心里难受得要命。我又不能违背爸妈的意愿,见不到了会好点,不再去想。你不要恨我,也不要恨我爸妈。”
柳晓楠平静地说:“不会的,我都能理解。”
“家里给介绍了个对象,机电安装公司的钳工。见过几次面,是个踏实本分的人,家里有房子,经济条件也挺好。”
“挺好的。”
“让我亲你一下吧!”没等柳晓楠反应过来,伍艳丽踮起脚在柳晓楠的嘴唇上轻吻了一下,伤心地说:“以后不能再亲你了,只能远远地看着你。”
柳晓楠浑身颤栗着,血液凝固四肢僵硬大脑麻木,做不出任何的反应。一颗蓬勃跳动的心,仿佛从这高高的石崖上,跌入黑沉沉的大海。
“我是第一次......”小鹿般的身影消失在黑黝黝的林间,轻柔的声音如涛声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