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劳动节,纺织厂放假一天,加上下夜班休息,整整有两天半的时间可以充分利用。柳晓楠提前告诉关小云,他不准备回家,让她给父母捎个口信,买点东西让她捎回去。
关小云极不信任地看着柳晓楠:“正是春耕农忙的时候,你不回家帮着种地?”
柳晓楠说:“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关小云嗤之以鼻:“谈情说爱都顾不上回家了,是那个‘害人精’还是伍艳丽?”
柳晓楠说:“我没你那个闲心。放假这两天宿舍里清闲,我要完成我的创作。”
下了第二个夜班,同宿舍的伙伴们都回家了,帮着家里种地。柳晓楠踏踏实实地睡了一下午的觉,晚上便开始着手完成《从军记》最后的修改整理。
跟赵广志老师谈过话后,他心里有底了,不再有任何精神负担。反复修改了几遍后,他自己觉得满意了,决定利用这两天的时间将七万多字的中篇小说誊写出来,交到赵老师的手里。
一直写到凌晨一点多钟才有了困意,将誊写好的部分重新检查了一遍,才恋恋不舍地躺下睡觉。
睡意正酣,忽然听到有人敲门,睁眼一看,已是天光大亮,早上八点多钟了。会是谁呢?柳晓楠喊了一声等等,穿衣叠被下床,打开门。
门外站着含笑不语的伍艳丽。一瞬间,柳晓楠立马想到是关小云“出卖”了自己。伍艳丽曾问过他,“五一”放假回不回家,他说回。这两天他不想受到任何的打扰,关小云究竟安的什么心?
柳晓楠尴尬地解释说:“本来想回家,临时改变了主意。”
伍艳丽依旧笑着:“我不会打扰你,我来看看能帮你做点什么。”
柳晓楠把伍艳丽让到宿舍里:“你先坐着,我去洗把脸,昨晚睡得太晚了。”
“你还没吃早饭吧?”伍艳丽站起身来说:“你把饭盒给我,我给你买早餐去。”
职工食堂早已关门,伍艳丽说到大街上还能买到早点,柳晓楠只好依了她。伍艳丽买早点去了,他洗脸刷牙,渐渐地想明白关小云的用意。
关小云已经学徒期满,独立工作了。学徒期间,伍艳丽和关小云不像师徒更像一对小姐妹,除了工作,整天交头接耳有说不完的话。说话时总是瞅着柳晓楠,怪怪的眼神和嬉笑的样子很是令人怀疑。
柳晓楠故意往她俩跟前凑,却被关小云伸出一只手臂或一条腿挡住,有时干脆一脚把他装纬的小车蹬出老远。两个女孩笑成一团,他追回装纬的小车,只能陪着干笑。
下班后,柳晓楠不再追问,关小云却主动跟他搭话。关小云说,伍艳丽一直向她打听柳晓楠以前的事情。她告诉伍艳丽,柳晓楠十二三岁还尿炕,从小就知道勾搭小女孩,好吃懒做还不用功读书,不听父母的管教,除了字写得好,其他的一无是处。
柳晓楠听罢一笑置之,他确定关小云并不知道伍艳丽比她更早地看到过他写的小说,伍艳丽才不会相信她的鬼话。
其实,关小云说得全是反话,她告诉伍艳丽的都是柳晓楠的过人之处。还说她爸爸早就断言,柳晓楠这样的人难得,只是不知道哪个女人有这个福气。
学徒期满后,关小云请师傅伍艳丽听音乐会。一个“走穴”的歌舞团在工人文化宫演出,票价不菲。
关小云买了四张票,带上董小军和柳晓楠,座位却是分开的。柳晓楠和伍艳丽坐在一起,跟董小军和关小云隔着十几排座位。
看完演出散场时,却找不见董小军和关小云,柳晓楠只好单独送伍艳丽回家。一路谈论着演出,情绪不高也不低。
公交车到了终点站,柳晓楠坚持送伍艳丽到家门口,楼道里很暗不安全。还有一层楼梯,柳晓楠在楼梯拐角处停下脚步,仰视着伍艳丽敲门。
门开了,伍艳丽望了他一眼,很短的一瞬,便走进家,随手轻轻迅疾地关上门。
柳晓楠落寞地走出那栋楼,站在楼前仰望着五楼那个小窗口亮起的昏暗灯光,感觉像仰望天上的星星。直到脖子发酸,那个小窗口拉上窗帘,他才沉重地离开。
第二天,关小云问柳晓楠,有没有什么进展。柳晓楠明知故问,什么进展?关小云直言不讳,拉拉手亲亲嘴什么的。柳晓楠直摇头,关小云骂他笨蛋,给他创造的机会不好好利用,白瞎了一张很贵的演出票。
柳晓楠很是搞不懂关小云,她为什么突然关心起他和伍艳丽之间的关系来。关小云毫不隐瞒,通过这些日子的接触,她觉得伍艳丽温柔善良单纯漂亮,比那个“害人精”强百倍。
她宁愿柳晓楠跟自己的师傅、要好的姐妹在一起,也不愿意看到那个“害人精”出现在他的身边。
原来,关小云一直恨着谷雨,恨她改变了自己,所以才极力给自己和伍艳丽制造机会。她会不会还恨着自己?柳晓楠难以确定。
放假前,柳晓楠曾跟关小云提过建议,趁着过节放假,可以把董小军领回家,让三叔看看,也让董小军熟悉一下农村的环境。关小云有些犹豫,她还没有完全想好。
没完全想好就是还有不满意的地方。董小军开朗乐观,为人也实诚,就算身高不太高,跟你关小云站在一起也高出半个头,完全相配的。
在城市里住瓦房又怎样?楼房的一楼不是等同于瓦房吗?你关小云是非农户口不假,可也得跟城里人结婚才能拥有城市户口。本来就是优势互补的事情,条件优越的城里人也不会找一个农村非农户。
柳晓楠不明白关小云对董小军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她一直恨着谷雨,至今不能释怀,是不是心里还隐藏着其他的想法?
伍艳丽买回了早点,油条和豆浆。柳晓楠坐到桌子边吃早饭,伍艳丽坐在床上看着他。
吃完早餐,柳晓楠对伍艳丽说:“那天在编辑部你也看到了,这两天我要把跟赵老师谈论的那篇小说写出来,没有时间陪你。天气暖和了,花也开了,你自己到公园里去玩吧。”
“一个人出去玩多没意思。”伍艳丽四下看着拥挤的宿舍问:“住这么多人,才一张桌子,你平时是在哪写小说的?”
柳晓楠指了指自己的床铺说:“趴在床上写的,或是跑到楼顶上。”
“那得多累呀?”
“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多累也不怕。”
“马上到夏季了,被褥该拿到外面晒一晒,床单被罩也该换洗了。”
“床单被罩什么的,几天前关小云才给我洗过。”
“以后别再麻烦关小云了,我来给你洗。”
“没关系,在村里,我们两家像一家人。”
“那也不好,你让董小军怎么想?”
恐怕你也会怎么想。柳晓楠不再勉强,任由伍艳丽在自己的床铺上折腾,静下心开始修改誊写书稿。
伍艳丽把他的被褥抱到楼外晾晒,回头又把他的外衣和床单枕巾给洗了。忙活完了已到了食堂中午开饭的时间,拿着柳晓楠食堂的饭票打回两份饭。
两个人凑在一起吃午饭。伍艳丽好奇地说:“小说原来是这样写出来的。我原以为是件很神奇的事,可在你这平平常常,你的脑袋肯定跟别人不一样。”
柳晓楠说:“我的脑袋也是一个葫芦七个眼,也得呼吸吃饭睡觉,没什么不同的。”
“可惜我什么也帮不了你。”
“谁都帮不了我,只能靠自己。”
吃过午饭,伍艳丽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坐在床上看柳晓楠誊写好的稿子。
手腕子发酸了,柳晓楠放下笔,活动活动手腕。一抬头,发涩的眼睛便跟一双清澈专注的眼睛碰撞上了,彼此会心地一笑,暖意如阳光般无声地流动。发酸的手腕和发涩的眼睛都获取了一种神奇的力量,如汩汩清泉注入心田,成为永不枯竭的动力。
屋子里很静,落笔的沙沙声,翻动稿纸的唰唰声,无不让人心生愉悦。偶尔,伍艳丽会轻轻地笑出声来,会轻声地叹气,会放下稿子眼含泪花,不自觉地陷入对面那个人一笔一画书写出来的文字当中。
她好生奇怪,他是怎么写出来的?她好生向往,跟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一定非常有趣。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动,当屋子里不见了阳光的踪影,光线逐渐暗淡下去,伍艳丽才猛地想起外面还晾晒着被褥床单衣服。
收拾回屋重新替柳晓楠铺好床铺,心中突然生发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如同抱起邻居姐姐刚生下不久的婴儿,虽不是自己的,那种溢满心田的情感却是真实的。
该走了,出来整整一天,回去晚了父母该追问了。伍艳丽在柳晓楠的陪伴下走出职工宿舍,轻轻挥挥手,步履轻盈地沿着厂区大道走去。他又要工作又要写小说,太累了,明天给他带点好吃的来,补充补充营养。
柳晓楠站在宿舍大门前,目送着那个小鹿一般的身影跳跃着远去,心中呈现出一片水草丰盛的大草原,苍茫而遥远。
第二天早晨,柳晓楠早早地起床,不能再被她堵到被窝里,太难堪了。吃过早饭拖地,打开窗户透进阳光置换新鲜空气,把宿舍收拾得整洁干净。
门虚掩着,柳晓楠背对着门坐在桌子前继续修改誊写。
走廊里很少有人走动,偶尔响起的脚步声也不是他所熟悉的,沉重徘徊凝滞,停在宿舍门外。敲门声同样沉重,柳晓楠没回头,只喊了一声请进。
陌生的气息停在柳晓楠的身后,他回过头来,眼前的男人似曾相识,仔细一看是伍艳丽的爸爸。赶紧起身,把屁股下唯一的一把椅子让给伍爸爸,自己坐到床边上,做好受审的准备。
伍爸爸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稿子,轻声叹口气,侧转身对柳晓楠说:“我是不得以才来找你谈谈,你让我们家很为难。”
柳晓楠心中不悦,他说:“我大致能猜出叔叔来的目的,我没有做过出格的事。”
“你不要误会。”伍爸爸说:“那次你到我们家来,我和你阿姨都看出你是个好小伙子,并没有怀疑你有坏心眼。可是,现实情况不允许你和我女儿谈恋爱,更不能想到结婚。你们都还年轻,对于以后所要面临的困难考虑得太浅,那不是感情好就能解决的。”
伍爸爸很坦诚,柳晓楠也推心置腹:“我和伍艳丽互有好感,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可我们组长王艾青的例子在那摆着,我多少了解一些他们生活的艰辛,我不会重蹈覆辙。我跟伍艳丽讲过,我暂时不会考虑感情上的事,现在谈恋爱那是害人害己。”
“我相信你。”伍爸爸点点头说:“我的女儿我知道,她太单纯。我们知道她昨天在你这呆了一天,回家后我和她妈妈跟她谈了一晚上。她说她喜欢你,要做第二个王艾青,即使你合同期满被厂里辞退,她有工作,她能维持家庭的生活。哪有这么简单?”
柳晓楠没有想到伍艳丽真要往那一步上走,心中感动,可除了感动他又能说什么呢?
伍爸爸说:“我跟她讲,就算你们感情深厚,一个农村户口,一个城市户口,结婚时户口往哪儿落?你们组成一个新的家庭,要有自己的户口本,户籍不可能落在城市,迁到农村去?这不是倒退吗?想没想过假如以后有了孩子,孩子的出路在哪里?你们面临的现实情况跟王艾青上山下乡时不一样,你们能不能不登记就稀里糊涂生活在一起?退一万步讲,现在粮油蛋奶都能买到议价的,生活上的困难好克服,房子呢?你没有分房的资格,跟你登记结婚她也失去了分房的资格,你们漂泊流浪一辈子?”
伍爸爸越说越激动,声调颤抖面色严峻。柳晓楠递过一杯水,为自己给人家带来那么多的困扰而深深内疚,他表态说:“你放心叔叔,这些问题我没想得这么深,可也确实想过,我不会贸然走到那一步。”
“没办法!”伍爸爸喝了几口水,稍微平静了一些说:“你和我女儿都是好孩子,假如我有能力帮你解决户口问题,假如我有空余的房子,我和你阿姨也不会忍心拆散你们。偏偏我只是个普通工人,亲属中也没有能办大事的人,真的没办法!”
柳晓楠表示理解。伍爸爸说出此行的最终目的:“你们在一起工作,我也不反对你们正常交往,只希望你和我女儿别走得太近乎,别给她什么暗示。她以后还要谈恋爱结婚,你们之间要是还黏黏糊糊的,你让她的心往哪儿放?”
送走伍爸爸,柳晓楠站在五月初夏的阳光里,身上丝毫感觉不到一点温暖。
倒春寒,常见的大自然现象。春分过后,小草发出嫩芽,花骨朵在枝头含苞待放。突然袭来一场寒流,雨雪交加气温下降,寒风摇落枝头的花骨朵,冰雪覆盖住小草的嫩芽,大地重现一片肃杀。
此时的柳晓楠,切身感受到的便是这股彻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