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挺直了腰。
她大婚那日已经足够盛装了,然而册封皇后的规格却远胜于此。天已经很热了,紫鹃、雪雁和数十个宫人、女官一起,小心翼翼地给她穿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朝服,细细地给她戴上朝珠,梳好发髻,又戴上华贵而厚重的凤冠。
她们都有些难以置信的恍惚。
就在两个月前,黛玉还在捏着殷嫔的小辫子同皇后要了协管宫务的权限,可转眼间,连皇后的凤印都到了她的手里。她不知道到底前面朝廷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无处去问——刘遇比她忙多了,前几天难得按时回来,用膳的时候竟端着碗睡着了。内阁、六部、各地太守、守备,都为这事儿忙得团团转,相比较起来,后宫的这一系列份位、权力的更迭都算得上是有条不紊了。皇后得到消息的时间怕是比礼部还要早,内务府的人还没来得及把黛玉的尺寸丈量好去赶制朝服,皇后已经把宫里大大小小的事整理成册,给她交代清楚了。
“这后宫里一切的‘乱’,都来自于权力,其实绕来绕去,也就是那么回事。”皇后道,“你这两年不用愁,孰湖心里有数,他的后宫乱不到哪儿去的。”
黛玉本想问“这两年”,但聪明地一个字也没提。人是会变的,太上皇年轻时开疆扩土,也是一个风流儿郎,谁能想到晚年会因失德而被迫退位?相比较起来,当今的退位可就好看得多,群臣不解,泣血上书挽留,刘遇自己三辞四推,“固不肯从”。皇帝却是铁了心,于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事儿就在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定下了。
刘遇年轻,关系也简单,不管是追封生母,还是册封妻子,获益的都只有一个林家而已。群臣都早有准备,在心里偷偷嘀咕着只怕十几年后林家就能权倾朝野,到时候又是一场干戈,但此刻暂且看不出来,且林家表现得相当谦恭——林滹称病辞官,含饴弄孙,把来贺喜的同僚们都拒之门外。林征平了西宁王之乱后,立刻交还兵权,回京述职。林徥没进翰林院,去了个不偏也不近、不穷也不富的小地方当县令。林徹还在平州和当地的乡绅宗族斗智斗勇,山高皇帝远,会怕中央皇权的早在他是太子妃的哥哥的时候就怕了,不怕他的,哪怕他成了皇后的哥哥也虱子多了不怕痒,眼下再服软也来不及了,而且这些人还知道他上次挨了批,不能再假驻军之威了,更是难缠,林徹全副身心都用在了和他们斗心眼上,甚至没空理会雪花一般飞来巴结的信件。林家态度摆得这么端正,便是御史也找不出什么由头来。总不能为了十几二十年后的“可能”就不让小皇帝用自己的大舅子们,尤其这几个大舅子还是出了名的青年才俊、国之栋梁。一时之间,除了周家和吴家百味杂陈外,连皇后的娘家都没什么二话,横竖皇后也没给娘家捞过什么好处,当国丈和国舅也没什么区别。但周昌敬已今非昔比,甚至怕落人口舌,他哪怕心里再不舒服,也得装出一副鼎力支持的态度来。
于是,刘遇竟然就这么顺顺当当地登基了。
也许暗地里不服气的人比服气得多,那又能怎么样呢。他父皇继位那会儿不服气的人更多呢,那时候可都是真刀真枪的党羽之争,一个不小心就要诛九族的,这么多年来还不是整顿得服服帖帖,连个泡儿都没听见响?刘遇的兄弟们可没他的皇伯父、皇叔父们争气,最成气候的二皇子也不如忠顺王十分之一的心眼儿多,皇上栽培的心意摆在明面上,就连周家自己都想好了不少退路,几番权衡下,还是咬牙认了。林家这次势必要起来了,超越周家那是迟早的事,可是没办法。刘遇脾气已经算好的了,但凡周家小辈里出个能和林征、林徹有一比之力的,如今周昌敬也不用眼睁睁看着别人家喝汤了。甚至他们家的女孩儿们……罢了,刘遇连蔡客行的孙女儿都不要,怎么会娶周家女?他娶自己舅舅家的养女,便已经代表了足够多的态度了。
黛玉却没管朝中重臣们对自己的猜测,她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今日祭天的流程,然后提起气来,看着女官们把自己从头到指甲地都检查了一遍,她今天脸上的妆有些浓,要不然,以她的年纪和身量,其实不大合适这件过于庄重的朝服。她还太年轻了,年轻到几乎所有人都在怀疑,她能不能做好一国之后。
女官正犹豫不决地看着黛玉的唇色,想着要不要再让她抿深一些,就见刘遇身边的太监葵久抱着一小盆冰过来:“陛下试好衣裳,觉得有些闷热,今儿个太阳大,陛下说,娘娘的朝服怕是更热些,命奴才去冰库取了些冰来,一会儿放在娘娘凤舆上。”
现在还不到用冰的时候,开冰库还是有些折腾的。黛玉也不是什么怕热的人,要是搁前几年她身子还没养好的年月,现在怕是还穿夹的呢。刘遇不是不知道这点,但还巴巴地送了盆冰过来。她看着替她收拾衣裳的女官不动声色地敛下的眉眼,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
要在宫里立威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黛玉本来可以慢慢地来,但是现在这个进程被无端加快了。刘遇怕她应付不来,特意找了由头来帮她撑场子。
其实她自己也应付得来,不过——挺好的。
黛玉微微笑了一下。
时辰到了,她镇定地踏出门槛,登上凤辇,缓缓地驶出了宫门。她的丈夫的龙辇就在她的前方,她甚至能看到那个明黄色的背影。街边看热闹的百姓被羽林军拦在了他们画好的石灰线外,路边的酒楼、店铺里倒是挤满了人,他们在喧哗些什么、议论些什么,黛玉也听不清楚,只坐直了腰板,让自己看起来更端庄些。她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不是沿街这些陌生的百姓,那视线有些熟悉,带着些凄楚和欣慰。
是谁?她心里一颤,忍不住想转身看一眼是谁。但她还记得这是在哪里、她在做什么,于是强忍下那点不安,继续安安稳稳地坐着。
宝玉压低了帽檐,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他身边的癞头和尚念了一声佛号,笑道:“如今可算是如愿了,如何?今后有何打算?”
宝玉怔怔地说:“没想到她真能做皇后。”
这话是大不敬了,不过他身边的一僧一道都平静得很,那跛足道士解释道:“原这绛珠仙草居于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得你甘露灌溉,方脱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此次你下凡头胎,她本应以一世泪水还你昔日露水,然灵河里有睡龙潜渊,你取去灌溉她的仙露里便有那条龙的气息,她幻形后,又在河边修行,日复一日,同龙君虽未得相见,亦结了缘。”天下大势,兴落不定,真龙下凡,是要送天下一个太平安定的,万民盼盛世久矣,隐隐切切,直达天听,那灵河睡龙的历练,便更重要得些——说来说去,还是因为那条龙更重要些,便抢了他的情缘去,神瑛侍者若是因此愤恨,也是理所应当,如今宝玉还是□□凡胎,六根尚未清静,这“斩断尘缘”都断了好几个月,便是此刻咬牙切齿地忘了同他们的约定,这佛道二士也不会觉得奇怪。也是当年警幻仙姑引导宝玉“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时出了差池,他既未能振兴荣国公的家业,这番历练,到底作何评说,也难讲了。
谁知宝玉说的,却不是黛玉真有那个做皇后的际遇,而是说她那样一个纤弱瘦小、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娇表妹,竟真的做的有模有样的,他叹了一声,想道:“到底是我小瞧了她,还有这些姐姐妹妹们。”
迎春跟着几栀远赴桐城行医,惜春遁入空门,探春为了家人和亲海外,宝钗重拾了商贾女子的精打细算……她们这些女儿家,身世浮萍,各奔东西,可都在万般无奈的境地里,拼命挣扎出了自己的一番念想。兴许确实踩在泥泞沼泽里,但还是一定要想尽办法地找块干净的地方站着,把手伸出去。如此说来,不止是他小瞧了这些姐妹,竟是他不如她们了。思及此,他不禁叹了一声:“有劳二位陪我耽搁至此,咱们出发吧。”
癞头和尚同跛足道士相视一眼,皆有些意外,便问:“你已斩断尘缘了?”若他们所记不差,他还不曾回过贾家,父母妻子,当真可以抛之脑后?
“我已经见到了。”宝玉冲着街边的一间布庄微微颔首。
贾政被贾代善临终时的一纸奏书断了科举之路,一生忙忙碌碌,仕途却不见起色,同家里人亦极疏远,最后被贾敬、贾珍等连累,亦有自己性子所致。如今起复无望,专注料理他从前最不喜欢接触的家事俗务,也算是补偿当年的缺失。王夫人出身官宦之家,虽一向是吃斋念佛的,其实从未失了争先掐头的心,从前同贾母便暗地里有些婆媳间的斗法,后来贾母没了,贾家也败落了,她纵然一如从前所愿,执掌理家大权,也使唤不了几个人了,现如今更是要被自己的儿媳妇养着,看她的脸色,不知又作何感想。至于宝钗……宝玉心里到底还是起了些波澜,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今生无意仕途经济,终究不是宝姐姐心目中的那个能出相入将的如意郎君,如今看来,她也从那段不切实际的幻想里解脱出来了,此番别过,今后,再不相见便是。
“姑娘,咱们在这儿,可真看不清楚。”虽然宝钗嫁了人,但是香菱还是习惯用“姑娘”称呼她——何况薛姨妈明里暗里地盼着宝钗改嫁,更是撺掇香菱不要改口。
宝钗道:“咱们这铺子,已经算是临街的了,一个月租金都不少呢。你身子才刚好些,要是想去街边人挤人的,那可不行。况且从前又不是没见过皇后娘娘,在这儿远远地看看不就是了。”
香菱可惜道:“姑娘是见过,我没见过啊。咱们上京的时候,皇后娘娘不是被林太太接走了么?要是还一直住着,有些交情,姑娘就不用愁铺子的租金了。”
宝钗听她胡言乱语,只觉得好笑,心里叹道:“她要是一直住在荣国府,哪里还有今天的造化。”想罢又觉得造化弄人,当年薛家进京,就是送她来选公主伴读的,只盼着她能和元春一样,进宫谋个好前程,可惜薛蟠为了香菱这丫头,打死了人,所有的计划就此破灭。她一心攀龙附凤,撇去商贾之身,想要嫁入官宦士大夫家,然而落了一场空。她看着香菱病恹恹的脸,想道,可见哥哥打死了人,是要遭报应的——不只是后来让他偿命的那条人命,还有前面“摆平”了的冯渊,也有报应的。
好在一切都结束了,以后会好的。她见有客人进店,忙和香菱一起招呼。似是把从前种种,都释怀了。
黛玉下了车,立于刘遇身侧,听钦天监诵读祭天文稿。忽然见刘遇微微侧过头来,似是有话要说,忙侧耳细听。
只听得刘遇道:“你是头一回做皇后,朕亦是头一回做皇帝。咱们已经走马上任了,也来不及紧张了——今日为你高呼欢闹的,都是咱们的子民,日后,少不得殚精竭虑,为他们谋一个安康之所了。”
黛玉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低声应道:“喏。”
她从前并没有什么打算,然而此刻,仿佛林海当年那句“恨我儿如此才情,却非男子,恐将埋没闺阁”又在耳中。
她不是男子,但她最后也没有束于闺阁方寸。她已经清楚父亲一生辛劳,至死不曾真正放心的下的是什么,并会把这条路替他走下去。
和她的丈夫一起。
此后千般辛苦,万般磨难,都可等闲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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