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居亲自领着人来撤掉了看守在北静王府的人手,这两个月来,大理寺这些人在北静王府吃吃喝喝,走的都是北静王府的帐,水溶家底子厚,倒也不至于肉疼,况且他也知道,那些被关在大理寺里头的,不定有多羡慕他的这种关法呢——要大理寺的人真吃喝走公账,和他们家的人半句话不多说,那才叫人吓破胆呢,现在这种小打小闹的关法,恰恰说明了他没什么大事,这点小钱连“破财消灾”都算不上。果然,水溶送袁居出大门的时候,发现门口的“北静王府”的牌匾都没摘。
“放心吧。”袁居注意到他的视线,笑道,“虽然最近正忙着新帝登基的事儿,朝廷上一时半会儿记不起来郡王爷,但下官既然撤了人,就说明郡王爷这事儿已经算过去了,至于后头的处置,兴许皇上就这么忘了呢。再说,陛下仁慈,又是新登基,不说大赦天下,总不至于揪着过去的事儿不放。”
水溶呆愣愣地看着他,疑心这是他新发明出的问话技巧,他也才被关了两个月吧?怎么就新帝登基了?发生了什么事?西宁王满打满算能集结的兵力不到五万吧?五万还是最好的打算,更可能不足五万……这么点人能动摇皇帝的统治?不可能吧,要不还用得着等西宁王起兵?水溶自己就先冒险一试了。但是转念又觉得不对,当初谁都认为以这兵力差距,这事最多十日便能圆满解决了,可他还是被关了足足两个月,可是要是西宁王真赢了,袁居还怎么在京城里大摇大摆地当他的大理寺卿?水溶百思不得其解,一边想一边冷汗涔涔,一时犯了傻,不由地问:“新帝登基?新帝……”
袁居笑眯眯地看着他:“自然是咱们的太子殿下,五日后便是登基大典了。”
水溶情不自禁地扫了一眼远处,大街上车水马龙的,人来人往,笑闹吆喝声不绝,目之所及,未见缟素。他微微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惊疑。没人敢小觑太子殿下,可说真的,也许他们对他还是不够了解?当今皇上能从诸王夺嫡里获收渔翁之利,靠的可不是运气好,仔细回想起来,甚至觉得废太子和忠义王是在一步一步地给他做嫁衣。而刘遇竟能从这位陛下手里兵不血刃地拿下皇位?他打了个哆嗦,然后看着袁居要笑不笑的表情,忽然意识到自己有点想多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皇家的恩怨情仇,“父慈子孝”,同寻常人家自是有所不同。可普天之下,大多数的父亲是不介意把自己攒下的家业传给儿子的。
早给是给,晚给也是给。恐怕是这次西宁王之乱里,太子的表现着实亮眼,让皇上心生退意。更何况,上皇晚年时喜欢连坐,他的儿子们兄弟倾轧,朝政大乱,历历在目。皇上既知其他儿子不是刘遇的对手,又何必再给他们微弱希望,索性彻底把这事盖棺定论。
水溶自己在这朝廷中随波逐流,几次换边站队,被不少人在暗地里骂“墙头草”,还不都是为了不让手中的权势流失半分,他实在想不到,九五之尊会像一个寻常父亲一样怀着骄傲与忐忑痛快地放手。
袁居等了一会儿,想看看水溶的反应。不过年轻的北静王到底是在官场上浸淫已久,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到了也没对西宁王的下场多问一个字——横竖他家里已经解禁了,想知道什么,召自己信得过的人去打听就是了。袁居虽然爱揪人的小辫子,倒也不至于逮着个人就咬,见水溶不上钩,他也不继续当姜太公了,客客气气地告辞。水溶知道他是刘遇心腹中的心腹,此时最是忙碌,也最是光鲜,因此虚留了一下,便亲自送他上了马,站在大门前,目送他走了。
郡王府的老管事一向可靠,王府解封还不到半个时辰,派出去长年累月地在外头打探消息的探子们已经悄无声息地回来了,带着这两个月来京里京外大大小小、或真或假的消息,等着水溶的发问。水溶却茫然地站在门口,想要捋一捋思路,关于王府将来何去何从的。
他就这么站着,也不顾来来往往的行人偷偷打量的目光,忽然觉得街角有人也在看自己,和那些路人新奇、好奇的视线完全不同,他警觉地往那边一转,忽的愣了一下:“那是宝玉吗?”
老管家正小心翼翼地等着他发号施令,猛地听他这么一问,也有些愣怔,忙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有吗?荣国府的宝二爷么?”
“快叫人追!”水溶当年得了风声,知道荣国府的大姑娘要当贵妃了,便想着和他们家好好结交一番,可惜那家人老老小小的都没什么意思,也就剩个宝玉,模样好,性情也妙,说话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又好套话,又对官场没兴趣,水溶几次邀他一道玩乐,都是真心实意的——便冲着那张脸也值得。后来发现贾贵妃在宫里不过是昙花一现,荣国府式微,他也见风使舵,不动声色地和他家划清界限,但和宝玉的联系一直没断。听说宝玉跑了以后,他还让人帮着找过,直到后来自顾不暇才停了。如今乍一见人,忙叫人去追。
北静王府豢养的人,便是蛰伏了两个月,也不是一般家丁能比的,闻言立刻箭般冲了出去,然而这样反应迅猛,也没找到宝玉的踪影。他们自然不敢说是不是王爷认错了人,只得回来请罪。水溶已经问过了这几个月京城发生的事,对皇上要禅位太子的事儿有了自己的猜测。又听到没找到宝玉,长长地叹了口气:“罢了,你们去贾家报个信吧,他家里人肯定比我要急的。”
这两个月里,王夫人已经被各种各样的人告知,在哪里远远地看见了宝玉一眼,只是没找着人。她也被一次次的空欢喜一场磨得从最初的欣喜若狂、焦急煎熬转成了些微的麻木。她客客气气地送走了北静王府的人,又看着庭中觅食的鸟儿,一时有些恍惚。早些时候,家里还是国公府,廊下养着的都是精贵的雀儿,小姐、公子屋里还要专门安排个人喂鸟儿。这才几年,已经只剩下灰扑扑的野雀儿在草丛里寻觅些虫儿吃了。
贾兰到底没能进翰林院,倒不全是因为李纨的离世——西宁王谋反,他们家这个之前犯事时被西宁王力挺才得以脱困的人家,自然没能落着好,贾兰再用功,也算是被他的这个姓给拖累了,白让李纨硬挨了那么多日子。据说李纨临走前,还哭道:“东府、大房犯事,连累了我儿……也好,也好,那会儿巧姐出事,我袖手旁观,一直觉得因为这事犯了阴司报应,现在这么算下来,两不相欠了,到了地底下,见到凤姐,我也能和她说道说道。”贾兰本来在家里就是个边缘人,这下更是少来少往了,甚至打算等给李纨守完孝,就弃笔从戎,去边关用命给自己挣前程。
王夫人苦拦不得,孙子和自己离了心,儿子又遍寻不着,只觉得一片黯淡,对宝钗哭道:“若按你说的,他是为了道别,怎么什么人都去看过了,单单剩了咱们?”
宝钗如今布庄的生意渐渐上手,也比先前稍微轻松了些许,她没跟着王夫人一起长吁短叹,只是轻描淡写地道:“兴许是在怨我吧。”
王夫人之前半真半假的问话,还真有点埋怨宝钗的意思——她年纪大了,在家里的话语权大不如前,忍不住想找点由头打击打击小辈,好叫她们内疚听话。然而宝钗真这么说了,她又慌乱起来。如今贾兰是指望不上了,她早前看不上宝钗的布庄,嫌她抛头露面不够体面,如今却眼看着要靠她养老送终的,要是宝钗真的心灰意冷,不再等宝玉,那她又能指望谁?因而忙道:“说什么胡话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如此。他就是有怨气,也是冲我,与你何干?”
宝钗在心底冷笑了一声,平复好呼吸,好半天才淡淡地道:“快了。”
王夫人不解:“什么快了?”
宝钗没有答话。
再有五天,新帝登基,将携皇后于天坛祭祀黄田、祈祷五谷丰登。宫闱深远,一别经年,恍如隔世。那可能是宝玉这辈子最后能见黛玉一次的日子了。
她到现在依然觉得宝玉对黛玉的这段情愫来得莫名且不忠不孝,哪怕黛玉不是皇妃,这感情都不当容于世。然而这世上的事,并不都按着“她觉得”来发展。宝玉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有自己的打算,别人逼迫他了,他也会反抗的。到最后,他自己跑了,没有连累父母、妻子,已经算是不易了,要他回来,接受父母给他安排好的、他并不喜欢的一切,确实不可能了。
她问王夫人:“太太去看新皇上、皇后祭天么?”
“我去看那个干什么?”王夫人道,心里偷偷嘀咕着,“那林丫头是个半点情面也不讲的,就是再风光,也不让我们沾她一分一毫的光,我还去讨没趣,嫌她不够风光,去舔着脸看她怎么母仪天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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