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被几栀这么一说,也跟着笑起来。画舫此刻终于离了岸,稳稳地向浣花溪开去,今日风和日暖,画舫的窗户上糊着一层簇新的烟绿色窗纱,更衬得外头水雾绵绵,天远树翠。从船里往外看两边的花儿,只见得百花争艳,真像在碧波里浣洗似的。
宝玉心里却只惦记着方才那一出,两岸风景虽好,他却提不起神来,也知道自己定是让林妹妹恼了,只是往回一想,钱几栀说的话又有哪里不对呢?袭人踢不得,小丫头就踢得了?他自诩爱护女孩儿们,如今被说破,只觉得又懊恼又自责,却也无可奈何。冷不丁却听见湘云叫他:“二哥哥,你在想什么呢,到你啦。”这才意识到,原来席上几个女孩子已经在行酒令,到了他这里来,他一时慌了神,脑袋里倒是想起一句来正合韵:“良辰美景奈何天。”
他说了这句,却见宝钗回过头来,冲他抿唇一笑,他这才想起,这句乃是茗烟替他寻的那些子杂书里的一句,万万不该说出口的,想道:“坏了,宝姐姐平日里最是端庄正经,若是让她知道了我在看《西厢》,不定要怎么说我。”一面又怕宝钗说给老爷太太知道,自己没了好果子吃,一面又好奇“若是她自己没看过,又怎么知道这一句不对”,想到有这种可能性,一时又有些心痒痒,原来那些书,他也知道被人知道了要败坏家里名声的,自然只敢偷偷地包在《四书》封皮里,趁着四下无人时偷偷读,家里姐妹虽多,却也不敢叫她们知道,只怕她们接受不了,自己罪过就大了,因而倒是更思念黛玉,想着“若是林妹妹在,一定只觉得词句精美,故事又好,想不到那些规矩纲常来教训我”。可他一个人读着,到底无趣,黛玉又远在天边,没法和他一起看这些“闲书”,他满腹的柔情蜜意,也不知说给谁听,若是宝姐姐其实也淘气过……
湘云见宝玉痴痴地看着宝钗,闷声不语,捂着嘴拉了拉宝琴的袖子:“你看二哥哥,看你姐姐看傻了,像不像个木瓜?”她本来就更喜欢宝钗些,也听说过“金玉良缘”,虽因自小认识宝玉,心里有些失落,但如今她自己定了亲,和宝哥哥再无可能,就想着自己喜欢的姐姐和哥哥在一块儿。虽然姑祖母更喜欢黛玉,但连宫里的娘娘都向着宝钗呢。湘云如今虽放下了对黛玉的成见与妒忌,但要论心里真正的想法,自然还是和宝钗更亲厚些。何况如今林家上下,谁提起过和宝玉的事?都一副避之不及的姿态。湘云长这么大,除了自己家的堂兄弟,也只见过宝玉一个男孩儿,在她眼里,二哥哥自然是千好万好的,林家瞧不上他,她就也不和林家好——童言稚语,也是一派真心。既然这样,那二哥哥和宝姐姐在一块儿,就是最好了。如今见宝玉这么看着宝钗,她自然是高兴的。
宝琴年纪虽小,却和湘云是这几个姑娘里唯二说了人家的,聪慧早熟,何况薛姨妈的心思,难道还用得着猜?连薛蟠在家里和薛姨妈吵架了,都会拿宝钗和宝玉的事说嘴,惹他妈妈生气。她心里也知道,薛姨妈和王夫人的意思,是想亲上加亲,把姐姐说给宝玉的。因着她来到荣国府后,老太太对她极好,还强逼着王夫人认她做干女儿,她当然敬爱老太太,把她当自己的亲祖母,想着有机会要好好孝顺她。老太太其实是不大乐意宝钗做孙媳妇的,她虽不知道原因,但也不是感觉不到。
可老太太对她再好,她也是薛家的女儿。自父亲去世后,哥哥薛蝌与她相依为命。薛蝌只她一个妹妹,也顾不得她年纪小了,把该说的道理都说过了:“我知道你不喜欢大哥哥,但是有什么法子?父亲去了,家里的生意你也是看见了,我们不比他们本家,家大业大,铺子又广,当年的富贵全靠父亲人脉,如今他走了,那些外国人哪里信得过我,敢把生意交到我手上?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我们户籍上定了是商贾出身,我又不能去考功名,不过座山吃空罢了,父亲在世时给你定了梅翰林家,本是我们家高嫁,可若是你娘家式微,谁知道到了婆家会不会吃亏?来投奔伯娘,也是无奈之举。他们毕竟是本家,大哥哥也是一家之主,整个薛家好了,你才能过得好。大哥哥是什么人你也知道,为了个丫头打死了人,丢了差使,如今我们家想得勋贵人家庇护,也只得看大姐姐了。”
宝琴也知道,士农工商,商人虽富,但地位不高。当年大伯父能娶得王家之女,还是因为当年薛家紫薇舍人之后的名声响亮,负责同外国人做生意,王家老太爷又正好管着船只,借着公家的船走自己生意的货,两家合作了几年没出过岔子,为了这桩生意,才把薛姨妈嫁过来。很难说薛姨妈知道没两年自己的妹妹就嫁给了国公府出了名的爱读书的二公子以后有没有伤心难过,反正她后来一直告诉薛蝌的母亲:“想法子给琴丫头找个官宦人家才好。”因此她才那么期盼宝钗姐姐嫁进国公府。薛姨妈作为一个伯娘来说,已经做得非常不错了,她当然更疼自己亲生的两个孩子,但对她和薛蝌,也把该做到的都做到。宝琴自然是希望她能心想事成的。
可她到底受了贾母那么多的恩惠,没法像湘云这样大大咧咧、豪爽地直接说着让贾母不高兴的话,因而只故作不懂,问这轮谁要受罚。
宝钗微微地松了一口气。
只按酒令来说,却是迎春落了下风,馥环笑道:“我作不出,自罚一杯罢。”
这行酒令不比作诗,连凤姐都能跟上两句,何况馥环当年还是出了名的才女?远的不说,黛玉近来替林徹写《玉山亭》,可是见识过姐姐的诗句的。她知道馥环是怕迎春落了面子,却也没想到她会做到这地步,这场宴席的主人明明该是她才是。她悄悄地有些脸红,拉了一把馥环,要替她喝酒。
馥环笑着对几栀道:“拉着你林姐姐,可千万别过了钱老先生允她喝的量了。”几栀果真听话地来抢了黛玉的酒杯,也不还给她,就着那杯子,把里面的酒液一口饮尽了。
黛玉笑着去推她:“你小小的年纪,谁教你喝酒的呀。”几栀年纪虽然比她们都小,但是酒量是真的好,前几次林家家宴,她替她母亲给林家上下敬酒,喝了一圈下来,面不改色,慌得难得来凑趣的林徹自己捂着酒杯道:“就好就好,可别让我被钱姑娘比下去了,那就太丢人了,点到即止。要不是阿徥不好意思,该让他来才是。”黛玉想到这里,又觉得好笑,对凤姐道,“二嫂子方才还说喜欢栀丫头,这下被吓到了吧。”
凤姐心里一动:“听你们刚才的意思,莫非这丫头懂医理?”
黛玉正待要夸夸几栀,就听她自己说:“我想着从医道罢,我父亲去得早,又只有我一个,我若是不学这个,家学不是要断了?况我自己也喜欢。”
李纨蹙起眉来,悄悄地叹了口气,在心里道:“难道全天下的怪胎都去了林家不成?怎么他家的女孩儿,一个比一个地不安分?”但她生性平和,虽有不满,也不愿意说出来。反而是探春拍掌笑道:“钱妹妹好志向,我也时常想,我若是个男儿,早出去自己挣事业了,只偏是个女儿身,无可奈何。可钱妹妹却有这个魄力,境界是比我强。”
李纨皱着眉对探春道:“三姑娘,可少说些吧。太太听到了,该吓坏了。”探春微微一笑,她知道珠大嫂子这话也是话里有话。她与贾环同母所出,在家里的地位却不同,因她是被老太太、太太养着的,环儿却是个可能同宝玉抢家产的儿子。若她也是个男儿,或者能做出和男儿一样的事业来,王夫人待她肯定不是现在这样,她便是再聪明懂事也没用,眼下倒是深羡林家这几女了,在心里叹道:“她们虽都无父无母的,但过得也算快意,不似我在家中,眼见着大厦将倾,却无能为力。其实我便是有法子改变家里的景况,又怎么会轮得到我?林家的这几个姐姐都是嫡出的呢,而我……太太虽疼我,也是为了名声,姨娘还一个劲地指望我给她弄些好处,只恨不得把我名声拉到和她一般低才好。这样的环境,我又能做什么?”她也知道不该怨天尤人,但家里如今这个情况,当家做主的那几个“爷”还在做各种糊涂混账事,而家里上到各层主子,下到婆子丫头,一个个都在较着劲计较那一点蝇头小利,又怎么能不让她焦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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