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那位自幼生长在两位兄长光芒之下的小三爷并没有像荣国府的环三爷那样畏首畏尾,相反的,他长身玉立,目似点漆,眉眼里的淡淡愁容非但没让他显得阴婺,反而添了几分惹人怜爱的气质。众姐妹看了皆惊奇,纷纷道:“这位林三爷,看模样倒似林妹妹亲生的哥哥了。”宝玉见了也是一惊,想道:“平日里都说这个像林妹妹,那个像林妹妹的,倒都不如她叔叔家的这些哥哥姐姐气质、神情像她。可叹他这样金玉一般的模样,竟也是个在世俗经济里钻营的,便平白地低了些境界。”
林徥果真如馥环所说,见了这么多女孩子,立刻变得不自在起来,同她们见礼时也目不斜视的,把她们送进船舱里,自己则去了船尾的小几处,盘腿坐了下来,笑吟吟地看了一眼宝玉。
凤姐捂嘴笑道:“你家这三哥哥,怎么比我们家的女孩儿还怕羞?”
李纨道:“人家是正经读书人,你这辣子可别吓到他了。”一边又在心里感叹,早知道林徥也在,该把贾兰带出来,让他请教一二的,可惜老太太偏心,这种出来玩的事儿,谁能想到兰儿?宝玉此刻怕是满心里只剩下黛玉的生日了,家里便是贾环都比他更像读书人些。她越发觉得让林徥一个人坐在外头有些不像,幸而宝钗推了推宝玉:“宝兄弟,你看林家弟弟一个人在外面,怎么坐得住,陪陪他去。外头视野也更开阔些,你也开始读书了,林兄弟家学渊博,又是朱先生的得意门生,你和他一块儿喝酒说话,不比和我们一块儿受益得多?姨夫刚说要考校你的功课,你不是才说心里没底?不如问问林兄弟,姨夫那里,也好交代过去。”
宝玉早就给黛玉准备了礼物,盘算好了“她婶婶家的那个园子在水上,若是今天要作诗,必是以水为题的,虽还不知限什么韵,我先把立意想好了,到时候诗和礼物一起给她,换她笑一笑,也是值得了”,故而十分不愿,但是宝钗开了口,他也不是那些个真的半点规矩都不知道的纨绔子弟,连家里的下人都赞他出了家门半点错处都挑不出的,就像宝钗说的,总不能真让林徥一个人坐在外头。他一边暗暗不喜欢宝钗说的和林徥一起益处更多,一边又恼林徥的举动,仿佛已经搭好了架子,逼得人不得不上。
幸而黛玉道:“三哥哥,外头有风,你进来坐。放心罢,我管着凤姐姐,不许她开你的玩笑。”
凤姐拍着紫鹃大笑道:“瞧瞧你们姑娘说的什么话,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竟是你们家这么个高高大大的爷们儿怕我?那是她哥哥,我就不是她嫂子了不成,往日里真是白疼她了。”
李纨道:“正是给你当小姑子,才知道你是什么人呢,她哥哥斯文秀气一个人,往日里学堂、家里两处跑,恐怕还真没见过你这阵仗。”
馥环笑道:“嫂子多虑了,要说见过的阵仗,我三弟在家里,什么样的女孩子没见过,府上媳妇、姑娘虽多,真像我们家这么野着养的,怕是没有。我怕三弟就是被我吓着了,才不敢亲近女孩子。也是怪我,若是当初知道会把他吓成这样,我当初一定不敢那么胡闹的。”
林徹轻声道:“并不关馥姐的事,我自己就是这个性子罢了。”
李纨出身书香门第,李守中从小教她的就是以夫为纲的女则、女训,她如今也是远近闻名的守节贞妇,自然是看不惯林馥环这样作风——其实为人妻子的,谁能看得惯丈夫房里有别的人呢?更是但古往今来多少比她更美丽高贵的女子,还不都是忍了的?馥环这样无子又不许夫君纳小的,可真的上是“恶毒”了,难道要让赫赫王府绝后不成?便是凤姐那样不容人了,不也得把平儿抬上来,好堵悠悠众口?更别说后来为了一个夏金桂就和离回娘家的事了,既扫了她自己家的面子,也让云渡里外不是人。后来听说馥环拒绝了马家的提亲,此刻亲眼见了她,又是个笑里带愁、可怜可爱的模样,心道:“莫非她也是有苦衷的?”但听她一席话,又觉得原来她果然就是一个离经叛道之人,不觉可惜地叹了口气。
黛玉原先住在荣国府的时候,贾母让李纨负责带着着些女孩儿们念念书,学学针线,打发时辰,故而她一看李纨的表情,便知她心里在想什么,心里颇是不以为然,好在李纨本就是个古井无波的,不管她心里是怎么想馥环的,绝对不会说出口惹争端,因而也不在意,只拉着林徥道:“又不是真的一点儿风都没有的天气,你要是受了凉,雪枣姐姐该伤心了。”林徥红着脸,连连摆手:“男女七岁不同席,若是冲撞了各位奶奶、姑娘,就是我的罪过了。”
李纨和凤姐连连夸他规矩,只未免太拘泥些,唯有宝玉,只怕自己非得和这个不知变通之人待在外头,连连冲黛玉使眼色。
藕舫园的管事齐虹家的笑道:“三爷和这位宝二爷,不若到二楼雅间去,那里坐得高,看得远,也不怕被风吹着。”
几栀奇道:“这艘画舫竟还有二楼?在案上时,觉得它虽比别的船大,倒也没感觉出它多高哩!”
齐虹家的道:“钱姑娘有所不知,这艘画舫原不是我们家的,是陛下登基前,皇贵妃娘娘带着太子殿下来园子里玩,画了一幅画带回去了,陛下看着喜欢,说‘可惜水中只得采莲女的小船,其他季节,这番水景不是浪费了’,遂赏下这艘画舫,说来也巧,这船乃是金陵匠人设计的,从外头看不出什么差别,内里却大有乾坤,老圣人当年南巡时看了喜欢,命人要了图纸,回京后行宫、各王府园子的游船,皆按那图纸改了,这便是其中之一了。因圣上说湖上缺船,太太便命人又造了几艘,只是自然不敢越过皇家赏赐的,大小不说,也自然不敢修二楼的。在金陵献船的那位王大人,听说与今日贵客府上也有渊源呢!”
齐虹两口子常年待在藕舫园,接待了各式各样的访客,什么样的阵仗都见过,什么样的尊客都迎过,早练成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一席话听得凤姐心花怒放:“金陵那里管船的还能有谁?那正是我爷爷,也是宝玉宝钗他们的外祖父。好妹妹,你家这管事媳妇可不简单,都说我们会说话,跟她比起来,我们都成了笨嘴拙舌的了。只怕是我们来之前,就把该打听的都打听好了?”
黛玉素来知道齐虹家两口子会说话、能办事,在家里地位不低,她一个小辈,平时都以齐伯、齐妈相称,但也不知齐虹家的竟能连凤姐去了多年的祖父都拉出来套近乎,笑道:“我还不知道这船还别有玄机呢,我们也上去瞧瞧。”
众人跟着齐虹家的一道拾级而上,去了二楼,果然只比楼下略小一些,甚至陈设布置比楼下还更精巧些,虽只有一张容得下两三人的小桌子,但材质、做工却是见所未见。宝钗道:“这既然是皇家御赐之物,自然是规矩严谨的,想来当时这楼上只得真正的贵人才上得。”
湘云笑道:“那不是便宜了二哥哥,先头几次起诗社,他做的诗都不好,这次和林哥哥坐上来,既逃了罚,又坐的高看得远。”
探春道:“他恐怕是不想要这样便宜呢。”
这话却是正合宝玉心意,他道:“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又何必分个两处高下,楼下又不是坐不下,大家挤一挤,热闹些不好么?”
大家虽知道宝玉一向喜欢在女孩儿堆里玩,但今儿个说了多次林徥怕唐突到女孩儿们,甚至“男女七岁不同席”都出来了,林家的意思挺明显了,毕竟是来别人家做客,主人家提的也不是什么无礼的要求,不过是想男女分席而坐,还特意找了这么一处更难得的地儿。你就是告到史太君那儿去,怕也不觉得这要求是怠慢了她的宝贝孙子,更别说贾政和王夫人听说了只会更高兴而已。宝玉平时虽被老太太宠着,但也只在自己家里任性,在外人面前从来是个懂礼的,秦可卿办丧事的时候,他见了多少达官显贵,谁不是赞不绝口?也不知道今天是听不懂林家姐弟的意思,还是就算听懂了,也不想听从。
馥环笑了笑,回头看了一眼黛玉,黛玉笑着摇了摇头,馥环便道:“那阿徥怕是要半杯酒都喝不下去了,齐妈,你儿子现在忙不忙,不忙的话把他叫来,陪我弟弟喝上两盅。”
齐虹家的忙道:“陪三爷吃酒这样的好事,他就是现在在娶媳妇,都得放下来呀。”便忙叫人去叫自己儿子。小齐本就在湖边的亭子那儿听差遣,一听人叫,忙小跑着过来,先给黛玉行了礼:“给玉姑娘请安,叩姑娘芳辰。”
锦荷笑道:“齐妈妈,你们两口子精得很,今儿个又不是我们姑娘的生日,你们儿子来这一句,姑娘是赏还是不赏呢?”
黛玉冲紫鹃使了个眼色:“该赏一赏,一会儿陪三哥吃酒的时候嘴甜点。”紫鹃便取出一吊钱来,齐虹家的和小齐忙道“使不得”,紫鹃便道:“姑娘赏的,有什么使不得的?难道太太赏你们的时候,你们也是这么推三阻四的?”
小齐这才肯收下,齐虹家的道:“好生伺候三爷。”小齐连连称是,跟着林徥上了楼,馥环便安排众人坐下,唤齐虹家的:“该上菜了,今儿个来的奶奶、姑娘们都是国公府上的,说是喝着琼浆玉露长大的也不为过,来咱们家这儿,也就吃个新鲜的,妈妈叫人好生准备着,别回头人家回去,觉得你这儿这儿名不副实。”
“这是太太的园子,来的还是玉姑娘的亲戚,我们哪敢怠慢尊客,落了太太、姑娘的面子?”齐虹家的说罢就亲自去忙活了。
凤姐喜得对小红道:“都说你爹爹妈妈能干,可惜不会说话,木头一样的嘴,要不我也不能见了你就奇成这个样子。平时太太总说,林之孝家的会做事就行了,嘴笨点要什么紧,我也这么想来着,可你瞧瞧人家的这管事媳妇,你回去可得好好说说你妈妈。”
小红道:“我妈妈何尝不知道自己的毛病呢,就是已经这样的年纪了,也改不了了,万望奶奶不要嫌弃她。”馥环笑道:“我们家太太还没嫁过来时,齐伯就管着这园子了,真要论贴心,怕是我和妹妹都比不上他们两口子。”凤姐叹道:“若我有这样得力的帮手,怎么样都值了。”
宝玉便替平儿说话:“我看平儿姐姐就很好,二嫂子还把我院子里的小红要过去,必也是看她聪明伶俐,不然白白从我这儿要了她去,还特特地又是给我东西,又是来谢我的,难道不是小红服侍得好?林妹妹家的管事虽好,到底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也是积攒了这么些年的经验,二嫂子且等平儿姐姐、小红两年,我信她们再过两年,就能比这位齐妈妈的圆滑了。”
黛玉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原来这齐虹乃是宋子宜一手调教出来的,给了女儿做陪嫁,就是怕自己离开京城后,宋氏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孩儿,不知道怎么打点藕舫园的各色来客。因而他两口子在林家地位不比旁的下人,他们又忠心能干,宋氏对他们也是礼貌有加,底下的小辈自然更不敢轻慢了他们,在他们面前摆主子的谱。方才凤姐夸齐虹家的,黛玉就有些为难,想着自己要是顺着她的话夸下去,会不会显得有些托大。结果宝玉倒好,直接说平儿、小红过两年会比齐妈妈强了。她知道宝玉平日里便深恨那些倚老卖老的奴才,他自己的乳娘李嬷嬷就被他明着说要撵出去,虽然最后也没敢,只迁怒了个茜雪。她也不喜欢李嬷嬷的为人,但齐虹家的却是个能干且本分的,她自然是愿意听婶娘的话,给齐虹家这两口子体面。
她原其实也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性子,如今在叔叔家娇养,没了那等寄人篱下之苦,宋氏也有意要她更随性自在些,因而有了不愿意,便立刻想回击过去。
“茜雪今儿个跟我请假,说想回家去看看她家里人。我想着昨天我生日,她忙里忙外的没个空闲,她父亲又病了,哪里好拦着她。现在才想起来,今儿个你们都来,这里多的是她的熟人,带她出来玩一天,和大家叙叙旧也是好的。”
紫鹃服侍了黛玉这么些年,还有什么不懂的。茜雪的爹已经病重了,早就请好了假,只等黛玉生日一过就回去,原她也想着来藕舫园伺候着,还是黛玉体谅她,说,我这儿有这么些个人,你家里就只有你了,还是你爹爹那儿更需要你,打发她回去了。如今却这样说,摆明了就是和宝玉生气了。她本就替茜雪不值,便笑道:“茜雪爹病成那个样子,姑娘就是让她来玩,她也没个兴致,哪里还有什么心情叙旧。再说了,虽是从小一块儿长大,但是买来卖去的,这旧找谁叙?”
宝玉听了大惊,他屋里的丫头多,茜雪模样、性子都不出众,虽然原也是老太太屋里的,但就是老太太也不大记得她。那回他正生气,李嬷嬷又撞在他火气上,偏他奈何不了李嬷嬷,只能拿茜雪出气,茜雪平日里闷声闷气的,也没人敢为了给她说话得罪宝玉,她也就出去了。事后宝玉虽然也觉得自己不对,但屋里也没什么人提起茜雪来,他也就忘了这回事。原来茜雪后来是去了林妹妹那儿了吗?他一时后悔不迭,只不知茜雪是怎么说起那事的,林妹妹离开荣国府后本就与他生分了,若是再有人挑拨,他在林妹妹眼里成什么人了?忙道:“茜雪现在一切还好?”又连着解释,“那时候我憋着火气,脾气不好,连袭人给我开门,我把她当成了小丫头,还踢了她一个窝心脚呢,妹妹回去见了茜雪,千万跟她说,是我的不是,等得了机会,我一定给她亲自赔罪。”
黛玉倒吸了一口凉气,只问道:“袭人是你看错了才踢的,原来寻常的小丫头就踢得么?”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捏着紫鹃的手都有些颤抖。几栀见气氛尴尬,无人敢说话,便笑着打圆场:“林姐姐可悠着些,国公府的公子屋里的丫头肯定多,你要是都觉得她们可怜要买下来,那宋先生都要被你吓着了。”
宝玉一向以体贴女孩儿出了名的,如今被在林家做客的这个女孩儿这么说,竟不知道怎么辩白才好,急得只恨自己说错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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