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是平直的山道，山道两旁栽满曲折的桃树，桃树枝上结着桃红，山道路旁落满山花；
在无数桃瓣的中间，静静的躺着两个人，准确说是两个已经死去的人，他们胸口位置，平整的放着一根桃枝，就像是之前那根一样，血一样的红。
在他们旁边的地上有一块青石，一名身穿黑色粗布麻衣的青年人坐在上面，抓着地上落下的桃花擦拭着那把剑，在他脚下已经落满了绯色折断的花瓣，他这是在洗剑。
韩夜仔细看了看那把剑，没有看出什么，因为本来就看不出什么，这只是一把最普通的铁剑，唯一的区别就像是因为沾染了太多的血腥，看起来有些深沉的暗红。
“折花葬魂吗……”
韩夜感觉有些意思。
看到这一幕，让他想起了很久前看到的一篇杂说，《君子赋》。
这是关于君子与剑的故事。
商朝末年，有位嗜剑成痴的君公子，为了追求无上剑道，各处挑战一些有名的剑道强者，而且每一次都是生死之斗。
因为他足够强，所以死在他手里的剑师多如繁星，被他收藏的名剑更是无以计量，每次斗剑结束后，能够被他认可的剑客，都可以得到一把名剑作为陪葬，这就是“公子葬剑”的故事。
自大周朝开始，修行者皆喜以剑为器，越是名剑就越受世人追捧，而世间名剑稀少，但如果死后依然占着不放，无论生前是何等尊贵身份，都免不得被掘坟辱尸的下场。
因此那位“君公子”死后，世间修行者大都达成共识，禁止以剑陪葬。
……
“昔有君公子，杀人剑葬之；名剑九十九，尽斩英杰头！”韩夜说着，朝麻衣青年面前走去。
这四句话是《君子赋》开篇四句，君公子曾有剑库，藏名剑九十九柄，九十九剑，葬九十九人，所葬之人莫不是搅-弄风云，操控时代的弄潮者。
麻衣青年身体一顿，随意在地上抓起一把粉嫩桃花，动作很慢的朝着剑身轻轻拂下，手中的花瓣开始被染红，掉落。
锵！
将铁剑收回剑鞘，麻衣青年站了起来，脸色淡然，眉宇间微微有丝黑印，极像是算命先生说的印堂发黑，而在命学说来，这就是牢狱灾祸的面相。
“昔有君公子百剑葬英豪，虽死志犹在，声名传千古，看来阁下也是极喜欢那篇《君子赋》的！”
韩夜拍了拍手称道，之所以提起《君子赋》，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只是因为他同样喜欢而已，难得遇到这样有趣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不然上来就提剑对砍，真是辜负了此番意境。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灰衣青年神情冷漠，静静的站在那里，眼神无比的清澈，虽然身上沾染几分风尘，但是却不能遮掩那份源自内心的平静，像是对他来说，没有什么真正会是在意的。
韩夜无动于衷，聂东河却有些惊异，道：“东林杜家，杜折枝？”
韩夜眉头微微拢起，聂东河居然识得这名灰衣青年，事情突然变的有趣了许多。
虽然不知道什么杜家，也不知道杜折枝是谁，但是他却知道“东林”两个字，在韩王朝，“东林”代表的意思是一个地方，东林郡。
韩王朝疆域分化东西十七郡，东林郡外隔赵地，是韩王朝的第一道屏障，因为时常与赵人发生摩擦，因此东林郡的世家门阀在韩王朝中，都是能够排的上名号的。
三年前，杜氏门阀因为与赵地交往过密，相国怀疑杜家有投敌叛国的嫌疑，因此大军围剿之下，原本盛极百年的杜氏门阀一夜之间变作瓦砾废墟，就连那位已至七境的杜家老祖也被镇压，所有族人尽成囚徒。
在这件事里面，最让人可惜的就是杜家三少爷，本是有着风华绝代的才情和资质，随着这场风暴后，无辜的成了一条被殃及的池鱼。
据传当初这位三少爷最喜折花，因此就将原本的名字也改为杜折枝，取意“花开须折”。
因为三年前韩夜独居紫竹林，而且这件事情很快就被相国定罪，因此这件震动朝野的事情他反而知道的不是很清楚。
“聂东河？”
杜折枝仔细的看了看韩夜两人，居然仅凭一句话就猜出他的身份，必然是对他的来历极为清楚的，因此看清聂东河衣领绣着的三花叶纹后，他就已经知道了聂东河是出身聂侯府。
其实一开口，聂东河就已经后悔了，此时的杜折枝已经不是当初东林杜家的三少爷，而是一位受了三年牢狱刑灾的罪囚，对于韩王朝的感情还剩下几分，恐怕谁也不能知道。
他一口叫出来杜折枝的身份，自然是在惊叹夫子的手段，叛逆罪在韩王朝可是死罪，可是如今他出现在桃夭山上，就说明封禅问剑说的恐怕是真的，这一届的院考恐怕背后真有夫子的影子。
杜折枝自己不可能从刑狱司逃出，只可能是被稷下学宫的人带进桃夭山，或者说是刑狱司直接派人押送过来的，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夫子定然是已经见过韩禛帝了，也就是说杜折枝能免去刑罚之灾，是得到韩禛帝首肯的。
天心难测，圣心更难测！
聂东河不懂韩禛帝的心思，想猜也根本无从猜起，他更不知道杜折枝的心思，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为宗族覆灭而记恨整个韩王朝，所以现在事情变的有些看不清了。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聂东河看了看杜折枝，平静的拿出青木令，说道：“你是要这个吗？”
就如他之前所说，见到那位用剑高手后，他会直接把青木令交给那人，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是对手。
只是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对手居然会是杜折枝，这样事情就发生了几分微妙的变化，他不确定杜折枝究竟想要什么，或许，他要的不止是青木令。
看着聂东河手里的青木令，杜折枝脸色依然极其平静，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将从山壁伸下来的桃枝上折断一截，随后放在鼻尖轻轻一嗅。
“人面桃花相映红，可惜，终究差了几分颜色！”
这句话很突兀，聂东河感觉有些不对劲，所以没有回答；韩夜知道杜折枝的意思，所以他面色变的有些不自在。
“你是韩人吧！”
韩夜眉梢轻挑，杜折枝两人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也只是说了四句话，但是就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的样子，而且从聂东河的语气中，韩夜听出来杜折枝是出身东林杜氏，韩王朝的东林郡。
杜折枝看了看韩夜，没有说话，只是将折断了的桃枝放在青石上，随后将手掌放在那把已经洗的很干净的剑柄上。
“你很喜欢杀人？”
韩夜接着问道。
杜折枝沉默一阵：“杀人本就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但是，有时候因为一些事情不得不杀人，而且还要杀很多人！”
这一次他没有拒绝，有些沉重的回答道。
韩夜眸子一亮，若有所思，喜欢杀人和不得不杀人有极大区别，杀人之后以花葬之，或许只是因为要保持心里那份平静。
“你还是要坚持？”
杜折枝眉头微微皱起，之前杀那三人他能找到说服自己出剑的理由，可是此时，他发现自己居然不能说服他拔剑。
或许，一开始就不应该说这么多话，杜折枝心里这样想着。
“聂东河出身聂侯府，能够让他甘心跟随在身旁，你应该有着不平凡的身份。”
杜折枝放开剑柄，看着韩夜突然说道。
“我是韩夜！”
就像是寻常人介绍自己一样，韩夜说的跟平静，但是杜折枝能感到韩夜的自傲，就像是只要说起“韩夜”这两个字，别人就理所应当要知道一样。
“公子韩七！”
杜折枝诧异说道，像是遇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韩夜在韩禛帝所有子嗣中排行第七，所以当初慕静婕经常叫他“七夜”，只是这个名字只有寥寥数人才知道，至于他的本名韩夜，在被封“慕夜君”后，已经极少有人能那样称呼他。
东林杜氏还在巅峰时，正是韩夜“封君”入居紫竹林的时候，韩夜可以不知道东林杜氏，但是东林杜氏一定能知道韩夜，杜折枝身为当初杜氏最出色的子弟，免不了从族里长辈那里听到一些阳翟的消息。
想了想，杜折枝认真说道：“我叫杜折枝！”
他没有提起自己的出身，东林杜氏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变为焦土瓦砾，他现在的身份也只是刑狱司的罪囚，某种程度上他与韩夜应该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只说了几句简单的话，韩夜能感觉到杜折枝非同常人，在他身上有股很难形容的气息，如果非要说的话，就像是对所有事情都很淡然，不在意，这是一种极其难的心态。
按理说遭受宗族破灭和牢狱之灾的打击后，无论之前有着怎样坚韧的意志，都会发生一些性格的变化。
可是韩夜却没有从杜折枝身上看到丝毫的怨愤情绪，就算是知道韩夜和聂东河的身份，也并没有因此而产生任何的厌恶，依然是云淡风轻，淡然如水。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也说的清楚明白，但是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做，所以，杜折枝手掌重新放在剑柄之上。
韩夜眼神微微眯起，感觉到一丝危险气息。
“你能有把握杀我？”
“不知道！”
“那还要拔剑？”
“总要试试。”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