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连忙起身拱手道:“吴指挥此言差矣!标下虽然单船破敌,但这绝非在下一人之功。先者,阎典史率江阴军民坚守数日,才能拖得海寇疲敝;后者,常州府、江阴县诸位大人四处奔走求得援军,使海寇投鼠忌器;再有祁巡抚于吴指挥、罗公公率军东西夹击,才使得海寇首尾难顾。有了多方支援,标下才得以击敌之虚而一举成功。标下也因轻敌而险些被围,幸得大明列祖列宗庇佑、诸位大人奋力向前威吓贼人,才得以击退海寇。故而捡着便宜的实乃标下……”
一番话,不说自己的功劳,说的是出了成绩,当然领导们领导得好,没能领导得好的领导们却积极奔走行动,跟大家一块儿努力;同僚们干活儿卖力,令人钦佩。总之,成绩是领导的,好处是大家的,如果有错误,那就是自己的。这话在天朝,无论什么时代都是万金油。
寂静,彻底的寂静。金步摇朝方涛挑了挑眉,悄悄向方涛竖了竖拇指;吴孟明没有恼怒方涛驳自己的面子,反而用赞赏的目光看着方涛;祁彪佳更是一脸赞许,至于其他官吏,除了激赏地看着方涛,更是一脸羡慕地看着吴孟明:你个老东西什么时候找到这么能打又懂事的手下了?狗屎运啊!
有了方涛给的台阶,接下来就没方涛什么事儿了。大佬们顺着方涛的台阶,按次序划走各自需要的功劳,然后散伙。当然,这其中也没有阎应元什么事。
然后就是摆宴庆功。这中间更没方涛什么事儿了,虽然方涛是个厨子,对“宴席”有着天生的敏感,可这种性质的宴席他还真提不起什么兴致;金步摇碍于身份却不得不留下。退出衙门,方涛迎面就碰上了一脸怏怏的阎应元。方涛也知道阎应元心里不痛快,于是展开笑脸上前道:“阎先生!久别重逢,你我还未好好叙叙旧呢,正好闲暇,那边就有馆子,咱们共醉,如何?”
阎应元心里正不痛快,听说方涛请喝酒,想都没想道:“也罢,共谋一醉!”说着,跟着方涛步入街口的酒楼。两人没要雅间,而是在二楼靠窗的桌子上坐下,点了酒菜之后就开始喝茶。阎应元有些闷闷,两人埋头喝茶都不说话。
良久,方涛率先打破僵局道:“诸公抢功,阎先生……”
阎应元一怔,旋即苦笑道:“阎某计较些许功劳,让将军笑话了!想升官儿啊!阎某不过举人出身,又不是东林人,这辈子能做到县令也就差不多了。运气好一点能牧守州府,不过真混到那一步恐怕也老得走不动了……”
方涛放下茶杯,颇玩味地说道:“古人有个词造得好,‘宦达’。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读书人这一辈子图个什么?还不就是混个官阶?不在官场上打个滚,都不好意思回乡‘躬耕陇亩’……阎先生的想法没什么丢人的,从道理上讲,阎先生付出了那么多,却一点回报都没有,没怨气就怪了……”
阎应元猛灌了一口茶,原本就发红的脸皮的更红了:“将军这话更让阎某无地自容了!阎某空活如许岁月,高不成、低不就啊!”
小二上来了,将做好的菜一样一样摆到了桌上,大瓦盆装的水煮肉片上浮着一层厚厚的油,没有一丝热气,可两人却明显感觉到瓦盆中传出来的热量。方涛拿起调羹在瓦盆中搅了搅,捞起一些花椒问道:“阎先生可识此物?”
阎应元缓过神,奇怪地反问道:“花椒啊,如何不认得?”
方涛将花椒又倒回瓦盆,轻松笑道:“咱们点的水煮肉片,吃的自然是里面的肉片,阎先生不会专吃花椒吧?可是,若是因为没人吃花椒就不放花椒的话,这水煮肉片还有什么吃头?所以,咱们现在还没那么大能耐,只能先做花椒,虽然没人专门去吃,可在川中厨子手里,每一道菜都不能少了它!将来早晚有做肉片的那一天……学艺的时候我师傅说过,川中人士可以一年无肉,但绝不能一餐无椒,真有那么一天咱们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做肉片还是做花椒又有什么区别呢?”
阎应元顿悟,拱手欠身道:“谨受教!”
方涛笑笑,拈起筷子道:“闻起来挺香,看来这酒楼厨子手艺不错,尝尝!水煮肉片凉了就没味儿了!”
阎应元却也笑了起来,伸出大手按住方涛的筷子道:“酒还没来,急甚?”
街面上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方涛低头看去,一个衙役一溜小跑地从衙门跑进了酒楼。方涛干脆扔下筷子笑道:“看来酒也喝不成喽!”果然,衙役一口气跑上二楼,扫视了一眼,直奔两人的座位躬身行礼道:“阎大人、方百户,宜兴县天罡社作乱,波及苏州、无锡两府,苏松有蔓延糜烂之势,巡抚大人急招诸将议事!”
阎应元一脸惊愕,而方涛无奈地耸耸肩膀,掏出一枚银锭放在桌上,站起身道:“阎先生,走吧!可惜了一桌好菜!看来这顿饭得去无锡尝尝本帮菜了,甜腻腻,没劲哪……”
两人并肩回到县衙,县衙二堂摆下的酒席早就撤去,里面依旧是站得满当当的人。方涛和阎应元朝诸人行了礼,规规矩矩地在靠门口的位置站着,不吭声。祁彪佳正盯着桌案上的地图愁眉不展,其余官吏将校则是议论纷纷,只有金步摇、罗光宗一脸淡定。更淡定的是常州府和江阴县,反正事儿不在他们地头上,乐得看别人倒霉。
祁彪佳研究了一阵子,抬起头道:“东起松江,而后嘉兴、苏州、无锡,都有天罡逆贼,以宜兴县最甚。照兵马行进速度看,两日后才能抵达救援……何人愿为先锋?”祁彪佳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是朝着自己带来的将校看过去的。毕竟大家都是苏州府、松江府的人,老家都在那儿呢,老家乱了,哪有不赶着回乡看看的道理?可惜祁彪佳严重失算,苏松将校沉默半晌,一个请命的都没有。这一下祁彪佳怒了,用力一拍书案,起身厉声道:“父母妻子俱陷贼手,尔等还有颜面怠慢!”
苏松将校顿时满脸通红。良久,才有一偏将出列道:“贼子夺城,父母妻子俱陷,若以天威慑之,允诺贼子献城而不复株连,或有转圜;我等若急攻,父母妻子旦夕死矣!”
“荒谬!”祁彪佳脑门充血,额上青筋一根根凸起,“若如此论,贼子以尔等父母为要挟,尔等敢降贼乎?吾辈食朝廷禄米,国难之时理当何为?本抚妻子俱在松江城中,若有变故,本抚宁绝后嗣,亦与贼不共戴天!”
光你一个人忠心顶个屁用啊!方涛低着脑袋腹诽道,就算你手下将军们够忠心,那也得那些个丘八肯挪挪步子才行!想到这里,方涛微微抬起头,却看到了金步摇鼓励的神色。心中会意,当下迈步出列道:“标下世袭锦衣卫百户方涛不才,愿为抚台大人先锋!”
祁彪佳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方涛。要说立朝之初,锦衣卫的战斗力在所有卫军中算是不错了,排在龙镶卫之后。龙镶卫是拱卫皇城的,肯定不能派出来,那么锦衣卫实际上就是大明军队战斗力的标杆。不过,这是立朝之初的事。一晃两百年过去,大明的锦衣卫除了核心力量之外,绝大多数已经成了混吃等死的人;平日里挥舞的绣春刀早成了“锈”春刀,吓唬自己人可以,杀敌……还是算了。何况方涛不过是百户,难道靠手下一百人打先锋?祁彪佳现在能调动的机动部队怎么说也超过一万了,派出去的先头部队少于两千还不被人笑死了?一百与两千,差距太大!这孩子年轻有本事,怎么就缺心眼儿呢!
方涛见祁彪佳不答,上前半步提高声音道:“标下愿为抚台大人先锋!”
祁彪佳确信了方涛的请命之后,整个人激动了起来,连声道:“国朝敢死之士仍在!”说罢,指了指苏松将校道:“尔等尚不及孺子!”发泄一通之后,祁彪佳恢复了理智,重新坐下,问道:“方百户麾下健儿血勇,然乱贼聚众,非是百人可敌……”
方涛拱了拱手道:“抚台大人!标下人手虽少,但有座舰一艘,即刻出发由江**道入太湖则须臾可至;天罡逆党反形虽露,可仓促之间必定准备不足,王师一日之内杀至城下,必可动摇其军心。再者,苏松将士前来平乱而未备攻城器械,标下舰上有火炮数尊,先行一日,待抚台大人大军齐至,亦可协助攻城。请抚台大人明察!”
祁彪佳陷入了沉思,眼睛却向吴孟明瞟过去。意思倒也很直白:这小子是你的手下,到底是不是你授意他这么说的,你说句话啊!吴孟明也被方涛突如其来的请命吓了一跳,按理方涛是他的属下,要请命先锋也得是他请命,然后点将推荐,方涛这一手,不合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