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月白僧袍的知客小沙弥在前面引路,不紧不慢地在寺庙内穿行。寺院殿堂顺着山势,由低渐高。处处巨殿连廊气势恢弘巧夺天工,时时有佛音隐隐入耳,显出这座古刹极深的根基。
过了数重殿堂,一段飞廊连往后山,从高处下望,山下大殿的琉璃金顶在山气中竟有些朦胧遥远,不得不让人暗叹古刹的深广。
与前殿的香客云集人声喧嚣相比,寺内的后院清净幽深,花草茂盛,偶有鸟鸣蝶舞,同一座寺庙,一前一后恍然是两个世界。
行至一个小院门前,小沙弥让逸之稍等,便入去通报。不一会小沙弥转回,行佛礼道:“方丈大师请施主入内。”话说间好像透出一丝犹豫。逸之还礼,稍整衣容,便轻步走入院中。
眼前却见一个灰袍老和尚在院内烧水。蒲扇轻轻摇动,炉内的火苗安详柔和,水壶微微冒着热气。见有人进来,老和尚收了蒲扇,立起身来,对着来客呵呵一笑,白须飘飘,目光温和而深邃,似有柔光轻轻进入人心将处处心伤一一安抚。
逸之顿觉心中一动,灵犀一念中清泉漫过,化出一片澄净空明。
高僧之德,乃至于斯。
逸之醒悟,忙行礼道:“天明山玄真门晚辈张逸之见过方丈心观大师。”
心观颔首微笑:“施主不必多礼,你看我这粗袍垢面,岂是以俗礼与你相见。只是没想到风遥子座下得道高徒尚如此年轻。”
“大师如此说是折杀晚辈了。恩师仙去之前曾时常欣然谈及与大师的清水淡云之交,令弟子神往不已。”
心观皓眉一动,低低颂了一声佛号,“若非当年‘天心之变’,老衲倒愿与仙师常续品茶对弈之乐。故人仙逝,故事亦不可追矣。”
往事如烟,逸之低头不语。
一道清亮亮的水凌空流过,带出几分热气。逸之望去,眼前不知何时已多出一套清雅茶具,壶中热气蒸蕴,心中不禁暗叹释家拈花指法竟有隔空取水之妙。心观微微一笑,“水候已佳,请施主上生云石品茶。”
逸之随心观趋步绕过禅室,眼前豁然一亮,原来禅室后竟临着一处悬崖,一块巨石翼然危立崖边,在无垠天空和苍茫山林的映衬下显出几分傲然,几分闲雅。
心观徐徐步上危石,淡定从容,并无半点吃力的样子。
逸之与心观大师于生云石上对坐,看轻风淡云出入翠色林间,心下大宽,有不可言说的高远心境。
两人默默对饮,天高云淡,不知悄然流去多少时光。
远处传来几声鸟鸣,将逸之从无边冥想中拉了回来。思量片刻,逸之便说起此番来意,却是为了那诡异的小妖。
心观听逸之细细说毕,轻轻抚须,沉吟片刻,说出的话却惊世骇俗:“其实鄙寺常有此类所谓旁门邪道来参佛上香。”
逸之大惊,心问佛门清净之地岂容妖孽出没,见方丈一脸平和淡定,却是无从启口。
心观接着说道:“大殿的护法僧人皆是心知肚明,只是不说破罢了。”
逸之忍不住问道:“这是为何?”
心观却闭目反问一句:“施主可知身下这块巨石的来历?”
逸之茫然摇头:“请大师明示。”
心观面色渐渐肃然,徐徐清风中,慢慢对逸之道出天容寺的一件悲情往事。
百余年前,有一天,天容寺来了几位青庭门的剑客,当时的方丈乘悲大师心知青庭乃中土名门大派,又兼来人辈分不低,便以贵客之礼待之。青庭门人与方丈密谈,言明远道而来是为追杀一族逃窜至附近山中的西域胡妖,此族胡妖进入中原后烧杀掳掠,恶事作尽,于是青庭门决意为民除恶诛灭此族,胡妖族虽伤亡惨重,无奈族中有一法宝诡异非常,得以屡屡逃脱,青庭门便派出高手一路东追,欲彻底诛灭以绝后患。
乘悲大师见来者皆为长老级人物,便深信不疑,欲为天下苍生伏魔降妖,于是布下金身罗汉阵封了山口,又点下山中各处气穴祭出金光太白阵法,将胡妖一族尽数围住。胡妖族中有人出面大声喊话,却是满口西域胡语,无人能懂。旁边青庭门人催促方丈尽快施法,莫让妖族祭出法宝。乘悲大师正迟疑间,却见胡妖族中果然祭出一物,异光渐起戾气大盛,金光太白阵法中各处气穴中僧人根基稍浅者竟已吐血仆倒。乘悲大师见情势危急,便念咒催动大法,太白山中顿时金光密布,大梵压顶,胡妖法力不支,被破了阵法。青庭门人此时乘机出手,将胡妖一族尽数杀尽,山中尸横遍野,鬼哭狼嚎。青庭门人将胡妖法宝收起,言称带回青庭山中镇封,谢过方丈大师便急急离去。
是日深夜,太白山中阴风阵阵,佛像金身剥落,乘悲大师心中大不安,便派弟子查访事情原委。谁知弟子访得真相,却是此族乃西域古国的遗族,迁入中原后并未做半点恶事。岂料那青庭门号称名门正派,得知胡族中存有上古法宝“精绝珠”,竟起了觊觎之心,便造谣设局追杀,最终假借天容寺之法力夺了法宝而去。乘悲大师得知真相,仰天大号,涕泪纵横,以手抓地,竟入数尺。天容寺上下悲愤之余,在山中收得胡族尸身五十六具,皆焦身血体惨不忍睹。
世事弄人,天感地悲,太白山连日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引来百年不遇的罕见泥石山洪,竟将一座大寺冲毁大半。可怜乘悲大师一念之间,大错铸成,心伤挫骨,于山中石洞中枯坐数日,水米不进,终是含恨坐化而去。数年后,继任方丈弥云大师发大心愿,重建天容寺,立塔五十六座于寺后,将含冤逝去的胡族遗体葬入其中。方丈禅室迁至昔日山洪冲下的巨石前,石上刻乘悲大师遗偈:万物灵根,众生平等,是人是妖,皆系一念。
生云石上,落霞漫天,夕阳残落处,竟涂出血一般的颜色。
逸之轻轻立起,对眼前轻颂佛号的老僧深深一拜。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