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里,上官珑儿一身素衣坐在榻上,摇晃着霍成君的衣袖:“成君小姨,家里没人了,你可一定要常来看我啊,还有外祖父和外祖母······珑儿一个人在这宫里害怕······”
霍成君点头答应,轻声安慰着她,看着这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小皇后,想起霍月君那一日嘱咐她的话,霍成君悲从中来。皇后仿佛受了惊吓,醒来之后直嚷着要见家人,霍家只好派了女眷时常进宫陪着她,她仿佛忘了好多事,竟对霍家人十分亲近。霍光不放心,还是让成君和霍显时常来陪着,确定了她是真的对霍家没有恨意,才稍稍安心。毕竟是自己的外孙女,既然不杀,便该作些别的打算。霍家现在是皇后唯一的依靠,那也是谁也取代不了的皇亲。
霍燕君边走边悄声跟阿凝说:“现在这宫中也不是那么好进的,也就是我们霍家人能随意进出,夫君既然让我带姑娘进来,你便要好好跟着我,可别让人看出什么不对来。”阿凝应着,跟在她身后:“多谢夫人。”
进了椒房殿,因皇后近来卧病,霍燕君便直奔寝殿,还没进去行礼,霍成君就走了出来,轻声说道:“六姐,你也来了,皇后这会儿刚睡下。”
霍燕君笑着说:“我想着皇后病了,总得家人陪着,就来看看。既然睡了,我就在外殿等等。”
两人一同往外殿走,成君说:“皇后这病还是受了刺激的缘故,如今比以前越发胆小了,父亲还吩咐我盯着她,若是大姐知道······”
霍燕君吓得脸色一白,示意她噤声:“成君!”她摇了摇头,成君便不再说下去,轻叹一声:“六姐你也不用如此害怕,父亲毕竟是父亲,秺侯就算是陛下的人,也是父亲的女婿,你何必如此小心······”
霍燕君带着阿凝进宫,多少知道金赏是为了刘弗陵,本来就心虚,怎能不小心翼翼。她还是轻轻摇头:“你是我们姐妹中最懂父亲心思的,父亲既防着珑儿,焉知不会防着我?有的话你不必说与我听,我不懂,我只知道父亲做什么我都会支持,夫君做什么我也都支持,这就够了。”
霍成君听了,正想说些别的什么,一转头却看见了霍燕君身后跟着的陆凝,大吃一惊,睁圆了眼睛瞪着她,阿凝冲她轻轻摇了摇头,她才按捺住惊讶,又转过头去跟霍燕君说话。
过了一会儿,寝殿里来人通报皇后醒了,霍燕君起身往进走,等她进去,霍成君一把拉住等在寝殿外的阿凝,拽到角落:“你怎么来了?”
“我想见他。”阿凝苦笑。
“是秺侯送你进来的?”霍成君反应过来,“陆姑娘,你如此聪慧,这宫中如今是什么景况你也该想得到吧?我不知道六姐带你进宫之后秺侯会如何让你见到陛下,但如果你跟她出去,就不会有事,我们总算相识一场,这宫中不是你待的地方。”
阿凝深深行了一礼:“多谢霍姑娘,你说的我都知道,若不是霍姑娘,我此刻还不知他身份,便不知道他此时境遇,不是我执意如此,而是我总得见他一面才能安心。”
霍成君叹了口气:“罢了,那你也要小心些。”
她不像阿凝所想象的那个霍成君那样刁钻刻薄,阿凝倒有些迷惑了,这样的成君,怎么看也不像是那个会同母亲联手下毒的恶毒女人。
此刻刘病已的家中,张彭祖气急败坏冲着刘病已吼:“我说怎么我找金赏的时候他说要考虑,原来就是考虑这事儿!那是什么地方,她要去,你也不拦着?平君的父亲咱们想办法,怎么能让阿凝去那种地方?”
刘病已被他吵得耳朵疼,拍了拍耳朵,慢条斯理地开口:“你既然知道了阿凝是金赏带进宫的,还猜不出来那天你们见的那位赵公子是谁吗?”
张彭祖愣住:“你是说······”
“我猜的。”刘病已知道他要说什么,“年节里宫中宗室宴饮我都坐在最后,也没见过他,但是金赏是谁那边的你还不知道吗。阿凝认识那位赵公子可比认识你久多了,你没发现自从长公主的事出了以后她天天心不在焉的吗?所以金赏要她进宫去,她自己也想见那人,你担心什么?”
“她······那个赵公子······”张彭祖张口结舌。
刘病已瞪了他一眼:“真没出息,不至于话都说不全了吧?不过彭祖,阿凝这个人,我都看不懂,她可跟平君跟王姑娘她们一点都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但你也别心思太重了。”
“我什么心思······”彭祖说着,居然脸红了,刘病已更是头疼,又听见张彭祖说:“那位······赵公子······我听父亲说现今宫里可是查的严,阿凝应该不会留下······”
根本不开窍!刘病已实在是懒得理他了,当头便如一盆冷水泼了下去:“阿凝都能为了见他跑进宫里去了,你还在想些什么?”
是啊,本不该想些什么。可在少年时光里,谁又将多少心思错付。
霍燕君探望了皇后,见她还是老样子,跟那件事之后每一个霍家人来见到的样子一样,胆小而寡言,甚至忘记了那一日霍光要杀她的事。
“父亲应该可以放心了。”她跟霍成君感叹了一句,出了殿门便看见等在阶下的金赏,微微一愣,便明白了他的来意。
“陛下召我进宫,正好你也在宫里,我便来接你与我同去行个礼。”金赏解释道。
霍成君轻轻瞥了一眼跟在霍燕君身边的阿凝,笑着说:“姐夫待六姐真是好,我本想着与六姐多日不见要多说几句话,既然如此,那成君便先回去了。”
目送着霍成君走出宫门,金赏看着霍燕君和阿凝说道:“走罢。”
阿凝跟在这夫妻俩身后,听到金赏小声说:“多谢你。”霍燕君的声音有些紧张:“谢什么,夫君要做什么,妾岂有不从之理,何况也不是什么费力的大事。”
阿凝刚想叹一句,人间世事阴错阳差总难圆全,余光却见回廊处一个人影闪过,身形窈窕是个女子,只是不知为何,阿凝却觉得那身影甚为熟悉。这倒奇怪了,在这长安城中,她也没几个认识的人,这宫中除了刘弗陵还有她熟悉的人吗?
更为奇怪的是,那个人总让阿凝觉得,她似乎就是在看着阿凝,想想也有些背后发凉。阿凝加紧了步子,离金赏夫妇近了些,金赏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阿凝挤出一个笑容,金赏见了,却轻轻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建章宫前殿里,刘弗陵一如平日,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棋子,如今上官桀长公主虽倒,可朝中之事却还是比这博戏更为复杂。而这个少年,如不是唇角挂着淡淡的笑,真让人觉得毫无生气。
听到顾儿说金赏来了,他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让他进来,头也没抬。
金赏进了殿门,见了刘弗陵的样子心头发紧——近来每次见他,他都是这幅死气沉沉的样子。
阿凝低着头跟在金赏身后,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忐忑和紧张——她就这么贸贸然地闯了来见他,连她自己都还没想明白,究竟对是不对?
“顾儿说你带了夫人一同来的,说来你们成婚以后朕还没有见过这位夫人,终究是朕替你做的主,你们夫妻和睦朕也就放心······”刘弗陵终于抬头,话却骤然止住,他看见了金赏身后站着的那个身影,他不必看清样貌便知那是谁,当此情形之下,他竟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头一次注意自己是否近日的形容太过狼狈,而阿凝抬头看到他的瞬间,见他眸色暗沉,身形消瘦,也差点掉下泪来。
金赏和霍燕君向刘弗陵行礼,他这才反应过来,命他们坐了,扫了眼殿中四处站着的宫人,叫他们出去候着。
殿中只剩下了他们几人,刘弗陵一步步走到阿凝面前,凝视着她,忽然攥住她手腕:“你跟我来。”
顾不得在场之人,拉着她便离去。金赏微微苦笑,霍燕君惊愕不已,这怎么也不像是众人口中温雅淡漠神仙似的陛下。
“如今你明白我为何要让你带她进宫了罢。”金赏开口,这一句,是对霍燕君说的,下一句,却成了自言自语,“我果然没有料错。”
走到内殿,刘弗陵松开她手腕,从方才见她到现在,他已经冷静了下来,轻轻开口:“阿凝,你不该来这里的。”
阿凝却怔怔地看着他,看得他刚维持好的理智又出现了慌乱:“阿凝?”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好不好。”终究还是个少年人啊,阿凝看着他,忽然笑了。
见她笑,刘弗陵也跟着笑了起来:“我很好,阿凝。”
与从前每次见到的赵陵不同,眼前的刘弗陵一身黑衣,其间盘踞着只属于帝王的张牙舞爪的飞龙暗纹,可是,却显得他本就清瘦的身子更加虚幻不真实。
阿凝红了眼眶:“从前我不敢跟你走,可你如今若是真的很好,还会说我不该来这里吗?”
刘弗陵胸口一滞,苦笑一声,不敢去看她的眼神,怕自己忍不住什么也不管不顾:“从前······从前我一人在宫中孤独寂寥,直到遇见你······我想让你陪着我,也自以为可以保护你。可如今我身边危机重重,我才庆幸没有强迫你跟我回来,因为我保护不了你······”
这种无力感让刘弗陵自己深深厌恶,也让阿凝心惊。心惊之外,是连她自己都未曾想到的心痛。他面临的这些不都是她一早就知道的吗?可既然所有的一切都按照历史来发展,她什么都改变不了,那又为什么要让她来到这里与他相识?
阿凝想安慰他,可她知晓未来,知晓他的命运,所以,竟然不知如何开口。一个疯狂的念头不受控制地要冲出来——如果她可以不再顾忌,凭着她的先知改变他的未来,那他便不会走上黯然离去的命运,他也不会如今日这般消沉下去。
但阿凝终究是不敢,历史便是历史,是哪怕真相被掩埋多少年都总有一天会重现的历史,是一切阴差阳错都皆有定数都会显得顺理成章的历史,改动其中一环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这岂是她一人之力能改变的?又岂是她和刘弗陵两个人所能承担的?
刘弗陵不知道这一闪念间阿凝已转过了这么多念头,他只知道他越发地发现眼前这人是与他黑暗冰冷的人生形成巨大反差的山间白雪,他不能抓住,就想再贪看一眼。
可是他能凭借自己改变自己的命运。于是阿凝开口:“你是你自己的,即使兄弟姊妹全都负了你,即使你身边空无一人,你都要好好地活着。更何况,顾儿,张季,金赏,还有我,我们都还在。朝中有人一家独大,可这不说明你就争不过了,你的父母为你取名时,便是希望你不受欺凌,你可忍心辜负?”
“不受欺凌······”刘弗陵喃喃地念着,忽而笑了,那笑容比哭还要苦,“阿凝,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了,我都快要忘记,父母还为我取过这么一个名字。”
然后他听见她说:“弗陵。”
他惊讶地看向她,却见她笑了:“纵是民女僭越,陛下要许我一死,若能唤回教我骑马与我高唱的少年郎,也算值了。”
弗陵弗陵,莫受欺凌。
如今宫中危机四伏,刘弗陵还是不敢把阿凝留下,可当金赏在外殿见到他们一同出来时,仿佛看到了一个精明睿智又回来了的刘弗陵。
刘弗陵淡淡说了句:“下回记得跟朕说一声。”也不知是给阿凝说的还是给金赏说的。
阿凝走时,刘弗陵却没看一眼,背过身去,任凭她走出殿门。他怕多看一眼,就自私地不放她出去。
阿凝回去时的心总算没有来时那么沉重,可是之前来时的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又出现了,瞥眼间,似乎又看到了那个仿佛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