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弗陵之前还答应珑儿,改日再悄悄带她回家。可还没来得及,上官家就没了。只剩她这一个孤女,站在他身后,全凭他一人保护。
张安世知道霍光不便开口,苦恼自己怎么走上了如此窘迫之境,无奈开口:“皇后乃上官氏族人,已不宜为中宫,按律当废,再行论罪。”
“皇后幼年进宫,与上官氏所谋无丝毫瓜葛。”刘弗陵目光沉沉,看向霍光,“况且皇后母族为霍氏,便不用受此事牵连了吧。”
霍光本就极力表忠心,虽有不忍,又如何会不舍一个外孙女,更别说这外孙女还是上官家的人:“臣既受先帝遗命,身居高位,心中断不敢有私。”
其言辞恳切,大义凛然。
身后的人攥着他袖角的力度又大了些,眼前景况,饶是刘弗陵早已心冷漠然,也不由得发颤:“皇后是大司马的亲外孙女,大司马忍心让她追随敬夫人而去?”就算皇后是不遵他的意愿被强塞给他的,就算他因为这个原因曾经深深厌恶她,他也从没想过要她死——霍光还是她的亲外祖,这么小的孩子,他怎么忍心?
“敬夫人”三字终究还是触动了霍光,他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跟着刘弗陵进来后就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金赏,见了这情形,缓缓开口:“这些年宫中也只有皇后,她既然没有参与此事,大司马岂忍陛下与皇后夫妻分离?”
霍光眼光扫了他一眼,金赏微微一笑,敛眉不语。
皇帝与霍光如此对峙,还是头一次。霍光知道,皇后从没有参与此事,便不能像处置上官桀他们一样让皇帝无话可说。如此想来,倒不如退一步。反正珑儿这么小,加以引导也成不了什么后患。
“臣等失仪,陛下勿怪。臣告退。”
见霍光行礼要走,刘弗陵说道:“朕未亲政,许多事大司马能处理的便处理了。若是皇后再有何不妥的,便来跟朕说明,身为外臣,不必再未经通禀便闯入内宫了。”他挺着身子,撑着这天家威严。
眼风扫过张安世,张安世低下头去,微微苦笑。
霍光倒是不卑不亢:“臣谨遵圣意。”
霍光和张安世走后,珑儿几乎要瘫倒,刘弗陵一只手死死抓着她,让她勉强支撑起身子,冷冷开口:“都退下。”
金赏到底是不放心:“陛下······”
刘弗陵面色如笼寒霜:“朕说都退下!”
宫人们吓得连忙往殿外退,金赏苦笑,逢此巨变,他竟不知如何帮他,如何陪着他。
所有人都出去之后,珑儿颤着身子,泪如断了线的珠子:“陛下······妾的家人······真的都死了吗······”
刘弗陵不忍看他,点了点头。
环佩叮当作响,仿佛能够击碎人心,珑儿瘫坐在地上:“是外祖父······”
“你祖父与父亲参与谋反,是争无可争的事实。”刘弗陵低头看着她,见她听闻这话忽然抬头,眼底都是绝望,一如当年的自己。
“那我哥哥······”
“上官家已被诛族。”
“只有我一个人了······”珑儿呆呆地开口。
刘弗陵察觉她神色不对,俯下身,碰了碰她:“皇后?”
衣袖一紧,珑儿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刘弗陵有些不适,但终究心软,伸手轻拍她的背。椒泥和墙,一室芳香,此时,殿中只有帝后二人,却显得格外凄凉。刘弗陵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与这个孩子命运相连,成了她唯一的依靠。
良久,珑儿终于哭不动了,刘弗陵轻声开口:“皇后,你得学会长大了。”
珑儿松开紧抓着他衣襟的手,眼含泪光看着他。刘弗陵起身,伸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扶她到卧榻上坐好。
“朕今日解你一时之危,但以后朕不能时时都护着你,你要想好好活着,就要保护好自己。”刘弗陵见她还是一副恍惚的样子,揉了揉自己的眉头,“皇后!”
珑儿一个哆嗦,呆呆地看着他,他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朕说的话,你要好好记下了——从今往后,身边的人不能尽信,就算伤心怨恨也要放在心里,不能让别人看出来,尤其是······你外祖父的人。”见她一脸茫然,刘弗陵轻轻抚了抚她的额头,“对你外祖父对霍家,要表现得毫无芥蒂,明白吗?你要好好地活着,别让你母亲担心你。”
他怕珑儿听不进去,特意加了最后一句,珑儿神色一震,半晌,缓缓点了点头。刘弗陵松了口气,起身要走,衣袖却一紧。
“皇帝哥哥,我只有你了。”
刘弗陵回头,轻轻一笑仿佛安慰:“放心,朕会护你周全的。”
从今以后,他于她有责任。他一步步走着,脚下重似千斤。还好,还好没带阿凝回来。他在这乱局之中,如何能给她安稳,她本就该是自由的。
可是,谁又想过他一人孤苦,让他心有所依,有个安身之处呢。
珑儿目送着他走出殿门,蜷缩在榻上,哀哀哭泣。
当日,消息传进霍府,皇后受惊过度病倒,皇帝命人好生照顾不可惊扰。
刘弗陵站在长公主府中关押长公主的房门前,出了神,推不开那一扇门。
顾儿担心:“陛下······”
他摆了摆手示意顾儿守在门外,抬手推门,“吱呀”一声,将阳光带进了这个暗无天日的屋子。
鄂邑长公主茫然地抬头,看见来人是刘弗陵,眼中燃起了希望的光,她冲到刘弗陵面前,跪下抓着他的衣袖:“陛下,救我!”
“这些年你要什么朕能争取到的都给你,可是皇姐,你为何还是要走这条路,你为何要杀我?”
“我没有!”长公主极力否认,“陛下,不,陵儿,你是姐姐一手养大的,姐姐怎么会害你呢!我是冤枉的,我没有要杀你立燕王!”
刘弗陵甩开她的手,长公主愣住,只听他说道:“你与燕王往来的信函可是伪造?”
信函是真,可那是她为迷惑燕王所说的呀!
长公主反应过来:“不是的,那都是我为了得到燕王支持才骗他的!我只是为了除掉霍光啊!”她又拽住刘弗陵的衣袖,看着他,想让他看到自己眼中的真诚和恳求,“我不光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你啊!陵儿,你是皇帝,岂能被权臣左右!这些年他霍家越来越飞扬跋扈,我如何能忍!”
刘弗陵看着她,目光透着悲悯:“纵然你说的是真的,朕信你,可那些信函字字句句铁证如山,大汉律法在上,谁能放过你?”
“杀了霍光!”长公主咬牙切齿地回道,她站起身,那一夜亲眼见上官桀等人身首异处,她本就受了刺激,此时听了刘弗陵的话,更是近乎疯狂,“对,杀了他!现在上官桀桑弘羊都已经死了,只要杀了霍光,便再没有人能左右你了!陵儿,你才是皇帝!”
“朕这皇帝,从来都当的如此窝囊。”刘弗陵讥讽地笑,“且不说朕没能力杀霍光,便是有能力,一夕之间身居要职的重臣皆丧命,朝政大乱,外有匈奴虎视眈眈,如此内忧外患,大汉的天下,子民的安危,谁来保全?”
长公主颓然倒地,坐在阶前,刘弗陵蹲下,把她凌乱的发丝拢向耳后。
“朕已经保不住你,只能尽力保住你儿孙的性命。皇姐,你是我汉家的公主,便是死,也不能如此颓丧。”
他起身出门,门外秋风过尽处,寒冬将至。一场风雨落在人身上,刺得生疼。
是夜,鄂邑长公主一身盛装自缢于府中。其子孙皆得免死。
燕王刘旦欲举兵攻入长安,可长安城中上官桀等人皆丧命,他已无机会,日日便在万载宫中饮酒,自己也不知道是等死还在等什么。
紧跟着上官桀长公主事败身死的消息传入燕国的,还有一道诏令,大赦燕国之吏民,独不赦燕王。燕王欲自尽,又被左右劝下,以为若是削去燕国之封,或可保命。没过多久,长安又派来天子使者,赐燕王玺书:“昔高皇帝王天下,建立子弟以藩屏社稷。先日诸吕阴谋大逆,刘氏不绝若发······今王骨肉至亲,敌吾一体,乃与他姓异族谋害社稷,亲其所疏,疏其所亲,有逆悖之心,无忠爱之义。如使古人有知,当何面目复齐酎见高祖之庙乎!”
刘旦读罢此书,自知不活,交代了后事便以王玺绶带自绞而死,王后夫人等二十余人皆自杀相殉。天子加恩,赦王太子刘建为庶人,赐刘旦谥号为剌王。
刘旦自刘弗陵即位之始便不安分,屡次图谋不轨,先是质疑武帝立刘弗陵的真假,后又与齐王刘泽勾结,散步谣言称今上非先帝之子,是大臣为拥立之功而欺瞒天下。刘泽谋反身死,他反而无事。到如今,谋反之罪坐实,竟也只自己一人丧命,未连累儿孙,皇帝已不可谓不宽厚了。他不会知道的是,刘弗陵在霍光面前,是如何抗争,才保全他与长公主的家人的。
念及骨肉之情,可这骨肉至亲又是如何待他,如何收场,谁又能为他解答一二?
谋反之事牵涉甚广,但朝廷恩宽,除了上官桀桑弘羊被灭族,其余只涉案之人被杀,不株连亲族。但是让人没想到的是,许广汉竟然被关了起来。
直到消息传到许家,阿凝呆愣半晌,才隐约想起,许广汉似乎是有这场牢狱之灾的。来不及怪自己当年读书不仔细,许家已乱成了一团。许夫人哭得不能自已,断断续续地才说了原由,原来许广汉奉命在未央宫官署上官桀在宫中所止宿的庐舍中搜查,没搜到一箱密封的可以束缚人的绳索,这些绳索多达上千条,却被后来的小吏搜到,许广汉因而被认为有包庇上官桀之罪,已被关入掖庭狱。
叛乱已平,可这涉及谋反的大罪,岂是许广汉这样一个小吏能承担得起的。刘病已和张贺托人去打听,得到的消息却都是这事谁也做不了主,谋反那可是死罪。阿凝记得许广汉是不会死在这时候的,可是眼看着他获救无望,心里也慌了起来,难道竟是与她从前书中所见有所偏差?
“我去找了霍姑娘,请她想想办法,终究她也是大司马的女儿,看看能不能暗中托人减减处罚。”
刘病已是不愿意求人的,可也实在没办法。张贺去跟张安世说了,许广汉做事有些迷糊,当年随昌邑哀王来长安时拿错了马鞍才获罪留在长安的,他是断不会与谋反之事有关联的。可张安世向来小心谨慎,对于兄长总是夸赞刘病已都有所不满,又怎么敢为了保一个许广汉在这件谋逆的大事上说一句话。
听了刘病已的话,阿凝无语,霍成君帮忙救平君的父亲?怎么想怎么别扭。
张彭祖也是头痛,他父亲那条路走不通,想起过去也算是跟金赏兄弟玩过几回,关系也不算差,去拜托了金赏,哪知金赏皱了皱眉说他要考虑一下,竟然就没了下文。
许家上下一片愁云惨雾,许夫人病倒了,阿凝日日陪着平君照顾着。她知道刘弗陵现在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她又没法子去进宫见他一面,当此之时,所谓先知未来,竟毫无用处。她本以为她坚守初心,必不会为这些事所烦忧担心,可是既已身在其中,又岂能由得了自己。
“陆姑娘既有难处,为何不去找公子?”
抓了给许夫人的药,回去的路上,阿凝被一个高挑少年当街拦住,拉进一旁的巷子里。
阿凝见他一脸隐忍的怒气,也不知他气从何来:“金公子何意?”
刘弗陵如此看重她,眼下宫中出了那么大的事,她竟然毫不在意、毫不关心,由不得金赏不生气,但还是维持着世家公子的好涵养,隐忍着:“你既已知道他的身份,当知道近来发生了何事,他如今是什么情形,你就不去问一问么?”
阿凝本来焦躁烦闷,看着这位皇帝的侍中还能有这闲心来质问她,心里居然放松了些,看金赏这么在意刘弗陵,还有这个闲工夫而不是陪着他,那刘弗陵应该还不算太差。
“金公子这话说得奇怪。”阿凝微微一笑,“那件事过去了,试图杀他的人也都死了,他自然也安全了。我不过一介草民,从何处去打探宫中的事?”
金赏知道刘弗陵心中有这么一个人,他见过刘弗陵偶尔看着与她的信物出神的样子,帮刘弗陵打听过她的下落,可是每每听到她的名字总是有些憋闷,若不是为了刘弗陵,他怎么会来找这个女子!
“你果然不知他过得有多苦。可他待你如何,你就不想去看看他吗?”别的事金赏一概不知也不管,他只知道,刘弗陵现在的样子,若是能把这个女子带回去,或许才能让他开心一点,“若不是彭祖来找我,我也不知道你们遇到了麻烦······我能帮你们救许广汉。”
阿凝听他这么说,眼睛一亮,转而又明白了,有些好笑:“金公子是想以这个为条件,让我进宫去?”见金赏一张白净俊秀的脸微微泛红,不点头也不摇头,阿凝没好气道,“那金公子大可派人把我绑了,悄悄送进宫去,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金赏摇头:“他不愿强迫你,我自然不能违背。”眼神坚定,一片澄明,仿佛他所说的那个人是他的信念。
阿凝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去见刘弗陵,怎么会不答应,不过眼见金赏这个样子,有些奇怪,盯着他看。金赏心怀坦荡,只有一件事藏在心底不敢见于人前。曾经只有刘贺的目光让他承受不住,如今眼前这女子竟仿佛也能看穿什么似的,让他心慌。
“有的心思你以为旁人不知,但你一旦有了不该有的心思,总会有人看得出······”刘贺的话仿佛又响在他耳边,金赏微微错开目光:“你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金公子不用心虚。”阿凝想明白了什么,笑了笑,“我是想救平君的父亲,可是我也确实是想见他。这两件事,都要多谢金公子。”
阿凝郑重行礼。金赏别扭着受了,逃似地离开了。
过了几日,金赏的夫人霍燕君进宫探望皇后,阿凝扮作她的侍御跟着去了。见霍燕君看着金赏时的目光,阿凝便知道,为了金赏,她是不惜违背自己父亲的意旨的。只可惜,金赏虽对她温柔无限,可眼里总是冰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