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本就是多事之年,早在二月,霍光便以刘弗陵的名义命郡国所举的贤良、文学等六十余人入长安,由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主持,正式开始盐铁之议。
这是一场改变国运的大事,同时,亦是朝中权力争斗由暗流汹涌转为人人皆知的开端。
权力这种东西,一旦染指,便难逃脱其诱惑。一旦握在手中,便不想再放手。所以,所有人,都难保初心。
武帝时,由于连年征战,财政亏空,自元狩三年始,武帝采纳郑当时的建议,下令实施盐铁官营政策,即将原属少府管辖的盐铁划归大司农令,由朝廷垄断盐铁的生产。其时,深谙算术和经商之道的桑弘羊掌“计算”与“言利”之事。
元鼎二年,桑弘羊任大农丞,推行算缗告缗,谋划假民公田、军屯、币制改革、酒榷、平准等政策。元封元年为搜粟都尉,代大农令,至此,桑弘羊开始独掌财权二十三年。
桑弘羊所推行或开创的政策法令,使得一度亏空的国库又丰裕起来。但同时也造成了官员腐败、商贾暴利、官商勾结的乱象。如今与民休息,国库充盈,早已不能以当年的情形一概论之。
贤良文学对以桑弘羊为首的支持武帝旧时政策的人进行批判,两方各抒己见,越争越激烈,相争数月,桑弘羊渐渐败下阵来——时候变了,当年的那一套已不再适用于今日了。只可惜,霍光知道,桑弘羊不知。
“老夫曾揽财权二十余年,充盈国库,岂是这帮毛头小子知道的!”桑弘羊怒气冲冲,手中拄着的木杖顿得咚咚响,“我侍奉先帝几十年,为大汉尽心竭力,否则他们这些人早穷得喝西北风去了!你说说,霍光他懂什么?!如今非要废除先帝之法!”
“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益了,如今大司马大权在握,何况先帝当年在罪己诏中也提过这些法令的过失,提出与民休息,我们也争不过了。这些事上我没您懂得多,您老也别气坏了身子。”上官桀慢悠悠地开口。
桑弘羊今年七十有二了,须发皆白,身形枯槁,还在朝堂之中奔波挣扎,谁也不敢小瞧他,但如今,在霍光这里只怕是过不去了。他平静了下来,气红了脸,转头看着上官桀:“你也是先帝托孤重臣,老夫只受命掌财权辅少主,你可是与霍光一同掌政的辅臣。”
上官桀苦了脸:“我如今是什么情形你还不知么?自打上回犬子与陛下饮酒,多灌了几口,说了句‘与我婿饮,大乐’,便得罪了陛下与长公主,也是我教子无方,但如今,真是不好过呀。”
听了这话,桑弘羊眼神微变,上官桀捕捉到了这变化,说道:“我听说,你为令郎求官,被大司马驳了回来······”
桑弘羊眼中精光一闪,瞪向上官桀:“你如何得知?”
“这事我岂会不知,唉,大司马实在是······”上官桀摇摇头,仿佛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再不济令郎终究是国丈,又封了侯。想老夫侍奉先帝与陛下这么多年,如今已是这把年纪,我自问对大汉功劳不小,没想到临了欲为子侄求个前途,都如此艰难!”桑弘羊想起被霍光拒绝的事,甚以为耻,愤恨,亦是悲哀。
“莫说国丈,便是长公主如今,在大司马手里也有难办的事。”上官桀叹道,“我听闻长公主宠幸多年的那位,想有个倚仗,长公主便跟大司马说了,却被大司马以高祖遗训‘非功臣不得封侯’为由拦了下来,长公主对此甚为不满······”
“那丁外人不过是公主的外宠,并无尺寸之功,自然不能封侯。”桑弘羊虽然不满霍光,但大事上还是分辨得清的。
“是,话虽如此没错,可这样一来,大司马连长公主都得罪了,他如今还能将谁放在眼里?先前苏武回朝,陛下的意思是苏武功高,封侯是不为过的,结果呢?听说封苏武为关内侯是陛下跟大司马提的,事后陛下大为光火,最后还是压下了——这事虽然没人敢提,陛下也忍着,但到底也是有些传言出来了。”上官桀说着说着,居然越来越恼怒,“而他门下大将军长史杨敞没有多少功劳,竟封搜粟都尉!秺侯薨了之后,大司马逐渐一人独大,可忘了先帝托孤之臣还有你我二人,还有长公主!”
桑弘羊毕竟是个在管理财务方面的奇才,此前少涉政事,此时冷静下来,呵呵笑道:“左将军这是要有所动作,想拖老夫与你一道啊。”
上官桀正色道:“非为权势,只为不平。我等共受先帝遗命,岂能眼见大司马坐大,连陛下都受制于他。”
这话说得漂亮,但上官桀是什么人桑弘羊岂会不知:“老夫年纪大了,没有几天日子了,既受命于先帝,便不会做有损大汉有损陛下之事,你们要做什么老夫不管,我求的不过是来日我身后子侄安稳富贵。”
“御史大夫说的是。无论做什么,我也是为了大汉,为了陛下。”上官桀见桑弘羊无意争斗,也没再多说,只待来日再下猛药。
不久后,盐铁之议结束,官营政策有所收缩,罢黜了郡国酒榷和关内铁官。史称“盐铁会议”。
在这场大辩论中,最大的赢家便是霍光。从此曾经独揽财权的桑弘羊再也不能成为霍光的敌手,霍光任命参议的贤良文学为列大夫,贤良文学活跃一时。
而桑弘羊垂垂老矣,又遭此打击,已不知该如何面对。从此不问政事,更是一心一意为子侄求官,想保他百年后儿孙富贵无忧。
建章宫中,刘弗陵将手中简牍重重扔在几案上,不发一语。
张季上前整理好凌乱的简牍,小心翼翼开口:“陛下······”
“这已是燕王第三次上奏为苏武说话了——苏武功高,却只封典属国;大将军长史无功劳,却得封搜粟都尉。”刘弗陵冷笑,语含讥诮,“仿佛所有人都知道大司马专权,唯朕不知!”
“陛下,先前长公主向您提起此事······”
“你是想说为何朕要拦了回去,不许人说大司马的不是?”刘弗陵无奈开口,“朕虽信大司马没有不臣之心,可如今大权在他一人手中,朕亦不能逼他。左将军是什么心思朕还不明白么,若让他扳倒大司马,朕的日子不会比今日好过。”
每日都在这些算计之中,算计着如何保权位,如何在权臣之中守好这祖宗江山,刘弗陵的心思越来越多,心也越来越疲累。
“只有他们互为牵制,互相忌惮,朕才能安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上。朕不能让他们任何一人独大,至于皇姐,这其中太凶险,朕实在不想让她再卷入这些争斗之中了。”
“可如今大司马的势力已然超过左将军,为何还······”
“可是燕王、皇姐、上官桀,他们都站在一边,大司马这里,并无这样大的势力。而燕王在这中间掺和,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燕王为了什么,还有什么难猜的。
燕王上给刘弗陵的奏牍,刘弗陵每次都看了,但从来没说什么,没有恼怒霍光,也没有斥责燕王。这些奏牍就像砸进了深潭,落下去就没影了,连波纹都未起。
虽然是没有什么实权的皇帝,可皇帝的心思,终究是要起大作用,还是值得人去揣测琢磨的。
于是这天下,风雨欲来。
眼看着年节要到了,刘病已早已上了宗籍,领了皇帝赐给宗亲的赏钱,心中欢喜,想着终于能给平君打支银簪做礼物。上回陆凝给平君带了胭脂,平君高兴,当宝贝似的收着,刘病已这才意识到,原来姑娘家总是喜欢这些东西的。
阿凝一进屋,见平君坐在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支银簪,可脸上的神色却是既高兴又苦恼的样子。
“平君?”阿凝坐到她身边,“怎么了?”
平君抬头,想笑又有些笑不出来:“病已哥哥送了这个给我。”她晃了晃手中银簪。
一根细簪,簪头刻作云纹,流畅写意,很是别致。
阿凝笑:“平君是在苦恼还未及笄,不能用簪?”
“病已哥哥说,他看着这个好看,我定会喜欢,便买了下来,待我及笄之年可用。可是······”平君有些烦闷,“这礼物太贵重,我可没有什么可给他做回礼的。”
看着平君手支着下颚,嘟着嘴苦恼的样子,阿凝竟然心中有些欢喜她这样的小女儿情态,笑道:“你是担心这个啊,反正病已也不缺什么,你可以慢慢想,发现他需要什么,以后再回礼给他啊。”
平君犹豫地看她:“可以吗?”
阿凝点头。
却不知,平君将这事记了许久,多少爱意哀愁,由此而起。
平君欢喜了,阿凝却想起了那个人,不知他过得可还好······过年了,这一年,多事之秋,她清楚地记得。伸手抚摸着系在颈间的玉佩,阿凝想,那个少年,此时在做什么呢?
上元节至,自司马迁创“太初历”,这一日便被定为祭祀太一神的大日子,宫中会燃灯祭祀,从黄昏一直到第二日清晨,火光彻夜不熄。渐渐地,民间也开始在这一日点灯,热闹了些。
刘弗陵与皇后率众人在宫中祭过太一神,点上了灯,便信步走着。上官安夫人霍月君和霍光的小女儿成君都进宫来探望皇后,皇后欢喜,刘弗陵正好带了张季和顾儿四处走走散心。
“陛下对珑儿似乎比往日上心,我也就放心了。”霍月君欣慰地说着,忽然眉头一皱,咳嗽起来。
“母亲可是身子不好?要不要叫太医来瞧瞧?”珑儿执着母亲的手,担忧地问。
霍月君摆了摆手,笑道:“不碍事,在家中已叫人看过了,是前些时日偶感风寒,过几日就好。”
霍成君在一旁听着,动了动唇角,终究没有开口。
“珑儿在宫里很好,陛下也很好,母亲要保重自己,不用为女儿担心。”母女连心,珑儿虽然什么也不知道,但心中总有隐隐的不适之感。
“好。母亲还要看着珑儿长大,做个好皇后,跟陛下夫妻恩爱呐。”霍月君是个美人,即使如今年岁渐长,身体虚弱,却仍是个风华无限的美人,这温柔一笑,永远定格在珑儿的记忆之中。
珑儿还不大明白夫妻恩爱是什么,但总是知道这是希望她能够好好陪在刘弗陵身边的。她想,这位当皇帝的哥哥虽然不喜多言,终究是待她不错的,那这样也好。
霍月君与霍成君辞了皇后回府,坐在骈车中,霍成君担忧地看着霍月君:“成君听说,桑乐侯在府中······养了诸多小妾,还对大姐言语不敬,才将大姐气病的,方才为何不告诉皇后······”
霍月君盯着她,看得霍成君有些忐忑:“大姐······”霍月君收回目光,转过脸:“我知道上官家的事父亲打探得清楚,却不想这些事连你都知道。你不怕父亲知道你让我知道这些事,责罚于你么?”
“我是担心大姐······”成君眼圈都红了,“大姐在上官家受辱,何不回来,霍家的女儿几时能受这个气!”
霍月君是霍光长女,是霍光正室东闾氏唯一的女儿,东闾氏故去之后,生前侍婢显被扶正做了夫人,显无姓,便随了夫家叫做霍显,霍成君便是霍显与霍光的小女儿。两人年岁相差甚多,但霍成君是从心里爱重这位大姐的。
“当初是我非要违背父亲,嫁给上官安,如今哪还有脸面再回去。我终究是大司马大将军的女儿,上官安再厌恶我这发妻,也不能对我如何。”霍月君握着成君的手,“小妹,我只是担心,以后两家无论谁先发难,都势必连累珑儿。倘若日后上官家为父亲所灭,你替我照顾好珑儿。”
“大姐,你这是······”霍成君有种不详的预感。
“我的身子一直不好,如今调理着,倒也没有大碍,”霍月君拍拍她的手安慰,“你虽比珑儿大不了多少,但你比珑儿聪明机警,又是父亲最疼爱的女儿,我不过这么跟你一说,心里落个踏实。”
霍月君回了桑乐侯府,霍成君心中烦闷,带着几个家奴,见城中热闹,便四处游转。
忽然眼前一亮,见刘病已、许平君、陆凝在前方不远处赏灯,快步走上前去打招呼。
“竟然这么巧。”霍成君到时,正好看见许平君给刘病已小心拂去落在身上的灯灰,刘病已正冲着她笑。
“是好巧。”阿凝笑道,“霍姑娘怎么不在府中祭神。”
“才去宫中探望皇后回来。”霍成君知道陆凝不待见她,有些尴尬,“见这里热闹,便想着转一转,走回家去。”
“病已哥哥,你看那边儿!”平君扯着刘病已的袖子,不由分说,往更热闹的地方去了。然后悄悄回头看,向刘病已说道,“我看这位霍姑娘不像是坏人,又有心想跟我们交好,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阿凝姐姐总是不喜欢她,不知道她哪里得罪了阿凝姐姐,不如让她解释一下。”
刘病已看她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映着明亮灯火,也不忍心说人家是大司马的女儿,哪用得着向阿凝解释什么,只是笑道:“你看谁都不像坏人。”
“成君有心结交几位,只是不知何处得罪了陆姑娘······”成君小心开口。
阿凝倒有些尴尬了,其实见了这么多次,她不觉得霍成君让人讨厌,只是想起以后的事,想起平君,心里便过不去那道坎。只好淡淡开口:“没有,我只是不喜多言。”
多年之后,霍成君总是笑道,阿凝姐每当不喜欢一个人时,便说不喜多言。能见未来,却不能见人心,于是,谁又能比谁通透多少。
“恕成君无礼。可成君见到陆姑娘,却总有想与你交心一叙的亲切感。”霍成君笑意千千,第一次让阿凝觉得,她在史书所见之人,是会与现实有偏差的。
成君说,阿凝姐偏心,为了平君,始终容不下我,我竟不知道,我一开始的出现,就是错的。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阿凝。”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凝愣住,竟然不敢转头。
霍成君也觉得这声音熟悉,转头一看,一个少年,黑衣沉沉,眸色深深,可看向阿凝时,眼里却闪着光。大吃一惊,可之前有所疑惑的,比如阿凝一个孤女去往匈奴,比如皇帝对皇后的冷淡,都豁然开朗。此时的成君是聪明的,还没有被爱恨冲昏了头脑,所以,如斯机敏。
“臣女霍氏见过陛下。”
霍成君行礼,刘弗陵僵住,没有想到会真的碰见阿凝,更没有想到霍光的小女儿竟然同她在一起。
这从未捅破的身份竟然在此时被霍成君一语道出,刘弗陵还没想好怎么跟阿凝解释,而阿凝,终于忍不住对这看着不傻的姑娘默默翻了个白眼,然后装作吃惊的样子,恰到好处。
霍成君告辞之前,向刘弗陵说道:“陛······赵公子放心,今日之事,成君不会跟任何人提起。”
霍成君走后,刘弗陵尴尬转身,难得带着些不好意思的笑:“阿凝,我······”
“你怎么也在这里?”阿凝笑。
什么也不问,只有一句,你怎么也在这里。
刘弗陵松了口气,笑道:“往灯火之中寻卿,果不负我所愿。”
始元七年正月末,皇后之母桑乐侯夫人霍氏病亡于府中,追封敬夫人。
坊间流言,敬夫人病中受桑乐侯小妾折辱,因而与桑乐侯争执,受其掌掴,急怒攻心病情加重,当夜病亡。
敬夫人亡故后,霍家与上官家姻亲不再,敬夫人是霍光与原配夫人唯一的女儿,如此死去,霍光如何痛恨上官家,可想而知。
“月君被上官安迷了心智,非要嫁给他!这些年她一再求情,老夫一再容忍!如今竟搭上我女儿性命!我霍光的女儿,竟见辱于几个贱妾以致丧命!事到如今,还要我如何再忍!”霍光双目血红,被霍显劝着,为了大局,让他再忍忍。
霍成君在一旁听着,想起那一夜霍月君交代给她的话,泣不成声。
积怨多年,该来的,终归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