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说着话,张彭祖原本就认识霍成君,霍成君又是冲着刘病已来的,倒也相谈甚欢,只有阿凝看着刘病已和霍成君,有些不自在。
“今日我们去郊外游玩,就带着翾儿一个女孩子,太别扭,好在遇见了霍姑娘,不然我们俩带着个丫头真是······哈哈哈······你瞪我干什么?”张彭祖正嘻嘻哈哈,忽然觉得一道目光刮过。
王翾咬牙:“明明是你非要让我去的······”
“彭祖就爱逗人家玩儿,翾儿莫理他。”刘病已打圆场,“可惜了平君今日没去,鸿固原真是风光无限,花都开得正好。等改日你父亲病好了,我们再去一次。”
平君使劲儿点头,霍成君也有些高兴:“改日成君可否同去?”
刘病已愣了愣,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霍姑娘这么热心,只好应承下来。
药香弥漫,阿凝早就不自在,起身说道:“师父还吩咐我给许伯父带了一副补药,我去看看药好了没。”
平君跟着她笑道:“我同你一起去,阿翁服了刚才的药,这会儿时间正好,我给他送过去。”
王翾见她们俩都要走,向霍成君笑了笑,也起身跟去。阿凝待谁都是温和的,唯独对霍成君,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她的不友善。
“成君可是什么地方得罪了陆姑娘?霍成君有些委屈,小心翼翼地问刘病已。
刘病已本来就在奇怪,微微皱着眉想着如何开口,张彭祖大大咧咧笑道:“怎么会呢!阿凝她就是这样的性子,那是她跟霍姑娘不熟!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也是如此!”
人傻是福······
刘病已默默地想。
“陆姐姐可是不喜欢那霍姑娘?”看着忙活着的阿凝和平君,王翾忽然开口问道。
阿凝楞了一下,淡淡说道:“没有。只是侯门贵女,不敢高攀。”
王翾不解:“可病已还是卫皇孙呐!”
本来安静听着的平君一听到“病已”,连忙接话:“那不一样,病已哥哥对我们可好啦!”
阿凝失笑,假装不屑哼了一声:“是对你一个人好吧!”
王翾捂嘴偷笑,末了笑道:“我虽不知陆姐姐为何不喜欢霍姑娘,但这位霍姑娘也并非不好相处的人,病已身份特殊,将来只怕难免有跟他们打交道的时候,这样的人家,咱们还是不好得罪的。”
阿凝一怔,才笑道:“翾儿真是聪明。”
安静温良,却看得通透。不像她,只不过是早知了未来,才能如此看着一切,却偏偏作了如此这般纠结的样子。
平君把药送去给许广汉,几人又陪霍成君闲坐了一会儿,霍成君起身告辞:“成君有幸识得几位,很是高兴,天色将晚,改日再会。”
霍府之中,霍光正同张安世、霍禹几人商量着些什么,霍成君刚一进门,霍夫人显便迎上来,笑道:“你父亲正在议事,不必过去了。”霍成君朝堂中瞥了一眼,知道父亲又在忙了,便匆匆跟着母亲回了内堂。
霍光拈须思索:“我看陛下的意思,仿佛是要封苏武为关内侯······依他的功劳,倒也当得。”
霍禹有些焦急:“父亲!苏武未出使匈奴之时,可是与安阳侯和御史大夫交情不浅啊,跟我们霍家倒是没什么往来,苏武之子苏元,这几年也是跟安阳侯那边往来颇多,这于我们不利呀!”
“胡闹!”霍光瞪他一眼,呵斥道,“我受命辅佐陛下,又不是为争权夺利,我与他们二人同朝为官,同为汉室,有何利与不利!这话今日说了便罢,万不能教有心之人听去!”
他是先帝托孤之臣,又是冠军侯霍去病的弟弟,自当铮铮铁骨,岂能在这些事上让人诟病!
可是他心中又怎会不知,他兄长征战沙场开疆拓土,为国之栋梁;他在朝堂之中,要施政,要展报负,又怎能脱离得了勾心斗角。所以,他一生都成不了霍去病。
“可是父亲,您跟御史大夫政见不同,他曾揽财权二十多年不容小觑,至于安阳侯那边,这些年明里暗里的争斗也不少,单是在立后这件事上我们就吃了个暗亏,长公主又站在他们那边······”霍禹叹了口气,“这几年都是父亲忠心耿耿又有手段,加之陛下信任有加,否则上官家早翻了天去。可陛下这回去匈奴,对苏武很是赏识,苏武功高又得民心,若再封侯,即便他不想卷入朝中纷争,安阳侯那边岂能放过?”
霍光问张安世的意见,张安世回道:“公子说的确有道理······”
“可眼下的问题便是,陛下从不在这些事上提什么想法,这回难得说了苏武为我汉室守节,此风骨当为世人敬仰,这教我如何推辞······”想起刘弗陵跟他说这话时高兴的神色,霍光有些为难,可想到霍禹方才说的话,又狠了狠心,“不过禹儿说得对,苏武确实令人敬佩,但苏元跟上官桀走得太近,这个事上,不能让上官桀得了便宜。”
未央宫前殿,苏武整了整衣冠,手里攥着已然光秃的使节,迈步走进殿中。大殿如十九年前一般,巍峨如旧,不过两旁站着的百官已非故人,殿上坐着的少年天子,也非当年的武帝。苏武百感交集,更多的,是对使命终于完成的激动。他手持使节,行大礼。
“臣中郎将苏武叩见陛下!”
“苏卿平身。”他听到玉珠碰撞的声音,随即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他双臂,扶他起身,“苏卿为我大汉守节,宁死不降,如此风骨,朕当替汉室谢过苏卿才是!”
苏武抬头,看清了十二旒玉珠帘后那张年轻的脸:“你······陛下!”草原上聪慧沉稳却寡言的少年,竟是天子,将他救回汉家的天子······吃惊之后,苏武马上反应过来,双手捧着使节,递到刘弗陵面前:“武受先帝指派出使匈奴,去国十九载,终得还朝,如今终得奉还陛下。陛下,臣未曾辱没使节!”
刘弗陵接过早已成了光杆的使节:“辛苦苏卿了。”
礼毕,刘弗陵坐回殿中,霍光宣旨,任苏武为典属国,俸禄二千石,赐钱二百万,公田二顷,宅一处;常惠等三人封中郎将,各赐帛二百匹;其余六人因年老,各赐钱十万,令回乡养老,终身免除徭役。
刘弗陵微微动了动,随即面无表情,漠然地看着一切,宽大的袖中是攥紧了的双手。
这等封赏不算差了,但以苏武的功劳,这封赏实在也不算高。毕竟汉室百年来只有这样一个苏武,上位者自然是希望这样的忠心耿耿的人越来越多的,但十九年,如此封赏,实在不高。
何况,此前刘弗陵跟霍光提过。而这个结果,显然是霍光根本没有把他的意见放在眼里。
“陛下!陛下留步!”
疾步往回走的刘弗陵终于在回廊的尽头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走得有些喘气的鄂邑盖长公主:“皇姐这么急,有何事?”
长公主走到他跟前,歇了口气,说道:“陛下莫为今日之事生气······”
刘弗陵打断她的话:“朕生何气?”
“苏武是陛下从匈奴带回来的,陛下也跟大司马提了他的功劳,可大司马还是······”长公主开始说话,刘弗陵见她的样子,知道她又要长篇大论,对张季使了个眼色,张季会意,领着众人退到一丈以外。
“朕此去没人知道朕的身份,这些都是没有的事,大司马自有他的考量,皇姐不必如此忧心。”
“陛下如此信任大司马,又为何会这样生气,我是陛下的姐姐,旁人看不出倒也罢了,我怎能看不出陛下的怒气······”
“朕知道皇姐要说什么。”刘弗陵根本不接她的话,看着她,伸手替她扶正了因方才的疾步而有些歪斜的金簪,“皇姐,父亲将朕托付给你,这些年宫里宫外没有人能及得上你的身份地位,朕能给你的也都尽量给你了。有的事,不是朕能左右的,更不是你能左右的,安安心心做你的长公主,别把自己卷他们的争斗中去,也别再和别人一样逼朕了。”
他看着长公主的目光柔和,但长公主却感受到了他眼底的丝丝凉意,竟然愣住,说不出话来。
“陛下······”眼前的少年皇帝已经比她高了一些,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倒在她怀中的小儿了,她心中闪过一丝柔软,这一瞬间,她不是被富贵和权势迷住了双眼的长公主,于是,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陵儿······”
陵儿。很久没有人叫过这个名字了。
刘弗陵吸了口气,收回手,拢入袖中,语意暖了些:“皇姐,朕方才说的,望你记好了。时候不早了,早些回府罢。”
殿宇连绵,春光正盛,而这少年一身黑色帝王朝服,行走在空旷的长街中,仿佛阳光照耀不到的黑暗,连容颜都看不真切。
“陛下?”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打破了刘弗陵晦暗的情绪,他有些不悦地皱眉,转头,见一个红色的身影欢快地奔过来。
“妾见过陛下,陛下千秋万岁!”上官珑儿向他行了礼,开心地看着他,“周阳姐姐说陛下下朝会经过这里,果然没错!”
周阳姐姐?珑儿说这话无心,她身后的女子却暗道不妙,见刘弗陵神色不悦,忙上前叩拜:“少使妾周阳氏见过陛下,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刘弗陵恍然记起,宫中有个长使是长公主推荐进宫的,年节宴会时倒也见过几次,只是他不记得罢了。示意她起身,周阳氏谢过便退到皇后身边。
“你怎知朕每日下朝要经过这里?”刘弗陵看着她,眼神微冷。
“回陛下,妾在宫中长日无事,便在此处侍弄花草,远远见过陛下几次。”周阳氏说完,胆子大了起来,微微抬头,刘弗陵这才看清她仿佛跟顾儿差不多年纪,眉眼之间具是风情,果然是绝色——只是他不喜妖媚艳丽之色,这样的容色跟这华丽却空洞的宫廷倒是相得益彰,都是他想要逃离的。可是一错眼间,竟觉得这眉眼之间隐隐有些熟悉,待见她起身后的身形,更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刘弗陵心里疑惑,这样的姿容,他从未注意过啊,为何会觉得似曾相识?
周阳氏歌女出身,长公主看中她容色妖娆,身姿曼妙,送她进宫,哪知入宫几年,竟不得皇帝多看两眼,自然心有不甘。所幸皇后年幼。“皇后想念陛下,妾便与皇后前来此处······”
刘弗陵回过神来,挑眉:“皇后想念朕?”
珑儿虽然小,但此时也明白了周阳氏是何用意,但她心地善良,仍想着维护这个时常陪她玩的女子,突然上前抱住刘弗陵的胳膊,笑道:“是呀,您出去的久了,这宫里没人跟我玩儿,皇帝哥哥,你回来就好啦!”
这一声“皇帝哥哥”叫得刘弗陵愣在当地,忘了甩开她,想起之前在上官府中见过的珑儿在上官斯面前的样子,眼前这天真的笑颜,仿佛真像他需要疼惜的妹妹。
珑儿就这样抱着他胳膊往前走,快走到椒房殿才松开手,呼气,怯怯地转身:“妾失仪······”
刘弗陵有些好笑地看她,有见她紧张的样子,问道:“你在害怕什么?”
珑儿垂了头:“我以为她是真心想陪我玩儿的······”
“这宫里哪有什么真心。”
“所以陛下才不开心吗?”珑儿抬头看着他。
刘弗陵坐在殿前回廊下,让她也坐下,才开口道:“没什么不开心的,也没什么好开心的。”
珑儿似懂非懂:“她们都说陛下不喜欢我,因为我是祖父硬塞给陛下的。”
刘弗陵神色一冷,被霍光上官桀和长公主左右的种种又浮上心头,的确,因为这个原因,他对皇后就算不讨厌,也喜欢不起来。
珑儿没注意到他神色变化,绞着衣袖,思索着什么:“可是陛下虽不常跟珑儿说话,但是你待我比这宫里其他人要好,看我想家了就陪我回家,就跟我的哥哥一样······不像她们,对我好只是因为我祖父和外祖父······我还以为周阳姐姐跟她们不一样······”
没想到她竟然看得如此明白,刘弗陵说道:“都是一样的。你说朕待你好,你就不怕朕也是因为你祖父和外祖才对你好?何况你也知道,朕是自己想出宫,才带你回家的。”
珑儿呆住,有些接受不了,她看着刘弗陵:“不是的,我知道陛下也有不得已的地方,可是我看着你,总觉得你像我哥哥一样。”
刘弗陵不知该说什么,终是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她脑袋:“你是皇后,无论怎样,都该有皇后的威严,以后若是有人再这么说,就要处罚她们,知道吗?”
珑儿点头,盯着他看了,笑道:“皇帝哥哥,谢谢你。”
长公主恍恍惚惚回到府中,丁外人迎上来,见她神色不对,扶她到榻上靠着,问道:“公主?”
长公主缓缓抬眼,看了他,叹气。
“怎么了?可是陛下发火了?”
“发火倒没有,只是······我弟弟,他什么都知道······”长公主转为自语。
丁外人没听懂,有些着急:“公主,不管陛下知道什么,如今霍光的权势越来越大,连您为我求官都被他驳了回来,可见他是不将您这长公主放在眼里。再看如今,陛下的意思他也不遵,苏武在苦寒之地苦守十九年却只封个典属国,若眼看他坐大,您如今的权势地位便难保啊!”
长公主猛然惊醒,想起霍光丝毫不买她的面子,怒从心中起:“对,非是我要卷入其中,实在是霍光大权独揽,欺人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