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怯怯地抬起头,那女子见了,笑了起来:“我们广音坊的歌舞,都是专为各家官邸进献的,你是哪家的丫头,竟敢这么大胆?”
她端详着小姑娘清秀的笑脸,笑得越发畅快:“还是你也想进我们歌舞坊里学艺?这可是要家中父母兄长与我们来说的。你既然犯了我们的规矩,少不得要受惩罚。”见小姑娘始终不开口,她着了恼,“走,跟我见坊主去,倒要让你说说清楚。”她一把拽了小姑娘,就要往出走。
刘贺摇了摇头,准备继续看歌舞,一边想想怎样才能不着痕迹的接近刘病已,既能帮刘弗陵探探这个人,自己又能好好玩一回。
小姑娘继续挣扎着,还是不发一语。
“放开她。”
门口传来的声音,让那个婢女一愣,手下一松,小姑娘忙挣开了她的手。刘贺也回头看了看,只见门口走进来一对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少年衣衫简朴,却干干净净,少女是一身杏色深衣,开口的正是那少年。
“病已哥哥。”小姑娘轻唤了一声,就被刘病已拉到了身后。
“平君,别怕。”
倒是刘贺,被一声“病已哥哥”惊醒,转头仔细看了刘病已,他面带微笑,却藏不住冰冷。
“你是谁?”那婢女问。
“刘病已。”
那婢女见他年纪幼小,衣衫朴素,眼中露了轻蔑:“长安城中姓刘的人多了,多少都是我广音坊的常客,倒是从未听过刘病已。”
刘病已笑了笑:“你既然知道长安城中姓刘的人多了,那你知不知道,姓刘的最好都不要招惹?”
最后这一句话分量太重——天下都是刘家的天下,何况这长安城中天子脚下,随便一个姓刘的便可能是高祖第几代孙。
究竟是没见识的,那婢女被刘病已一吓,怏怏地住了嘴,但又不甘心地又开口:“终究这广音坊不是寻常地方,岂能容你们这么闹······”
“便卖我个面子,别与这小姑娘计较了。”刘贺忽然开了口。
几人同时转过头看去,见是一个衣着华丽,容颜俊美似女子妖冶的少年,都是一愣。刘贺冲他们笑了笑。
那婢女不知道刘贺身份,但也知道这少年的面子不能不给,便对刘病已说道:“这次便算了······烦请这位小公子管好这姑娘罢。”
刘病已没理她,只是看着许平君,温和开口:“平君,不用这么刻苦地学这些东西,你会的已经很多了。”
许平君低着头,怯怯地开口:“我只是想学会了······跳给你看。”
刘病已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这里的歌舞未必是好的,我也不喜欢看。只要你好好的就行了,知道么?”
许平君听了这话,才抬起头看他,见他笑容温暖,就像暖阳照在了自己心上,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陆凝在旁边看着,不禁暗笑,这两个人啊。
“平君,别让你病已哥哥担心了。”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刘贺在一旁本来是看热闹的,不想看热闹却看出了刘病已,在看到许平君待他的样子后,心中暗笑——看来刘病已虽然流落民间,却不少引人倾心相待。
“这位公子与二位姑娘如若不弃,可愿与在下一聚?”刘贺忽然高声开口。
刘病已反应过来,回身合手为礼:“多谢公子出言相助,在下感激不尽,但与公子从不相识,不敢高攀。”
刘贺见他神色冷淡,脸上有些挂不住,收了嬉笑的神色,正色回礼:“在下刘子玉,敬佩公子小小年纪便有这般辞色,是以诚心相交。”
陆凝一想到刚才那婢女说的这长安城中姓刘的有多少都是广音坊中常客,不由得暗笑,说不定这刘子玉又是哪家王侯的公子。她能这么想,刘病已自然早就想到,他面色冷淡如初,依然拱手还礼:“在下刘病已,字次卿,公子盛情,然则刘病已不敢高攀。”
他说完,牵着许平君,一手又扯过陆凝:“走了。”
“公子可是心想在下身处这广音坊,又是一身华服,像是官家公子,又听方才那位姑娘所言‘长安城中姓刘的多了’,所以心存芥蒂?”刘贺在刘病已身后慢条斯理地开口。
刘病已被他一语道破心中所想,倒是笑了,转身:“在下并无此意,公子多虑。”
“真是多虑便好,在下从齐地初到长安,没见过大世面,见公子言行有礼有节不卑不亢,诚心结识,公子冷面婉拒,在下还以为公子是哪家公侯微服而出的公子呢,倒着实心惧。”刘贺一向放纵惯了,胡说扯谎是拿手本领,此时,装得无辜至极。
“在下不过一介草民,家中尚有杂事,公子盛情,在下有负,实在抱歉。”刘病已仍是冷着脸拱手还礼。
刘贺暗暗撇了撇嘴,心想或许刘弗陵是太过放心刘病已了,从他说话的样子来看,怎么也不像个没什么见识的落魄小子——也是,澓中翁的弟子,又能差到哪里去。
“既然如此,在下便不强求了,公子请便。”
刘病已点了点头:“告辞。”牵了许平君的手,转身出去。
陆凝随后跟上,好奇地笑问:“病已?刚才那人你认识么?
刘病已摇了摇头:“方才你不是都听见了么,我怎么会认识他。”
“也对。”陆凝笑,“不过刚才那个人,生为男子,真是可惜了美人样貌。可是我刚才看着,若他真的生为女子,又仿佛便没有了这样容貌给他的俊逸。”
刘病已有些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原来我刚才在跟人说话时你就在想这个······”
“姑娘说的极是,若生为女子,那便不是我刘子玉了。”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声音。
陆凝一愣,尴尬地转过头,正对上刘贺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小姑娘没见识,还是被这张脸晃了晃神,心中还飞速地转着这要是再过几年得长成怎样一张惑人的脸啊的念头,笑得有些牵强:“啊哈哈······这位公子说的是······”
刘病已无语地看着陆凝,刘贺却满脸笑意:“姑娘对在下还有什么要说的,尽管说来便是。”
到底背后议论人家有些不好意思,但被刘贺那样的笑容促狭地看着,陆凝原本尴尬的感觉转为了恼羞成怒:“没什么要说的了,背后议论人,是我的不对。”草草施了一礼,“公子莫往心里去。”
转身就要走,刘贺却笑:“我并未往心里去,姑娘多虑了。”
“子玉。”一声轻唤,那声音清灵的如同山间清泉流淌。刘贺回头,笑意盈满了双眼:“阿遥。”
长街远处走来一个少女,一身青色深衣,眉如远山,眸色清寒。她看着刘贺,眉眼之间温柔如水:“怎么还不回去?”
刘贺笑了笑:“就知道你会来寻我。”阿遥笑,“你出来的久了,当然要来寻你。”
“这是我刚认识的几位朋友。”刘贺看向刘病已三人,笑,“很有意思的朋友呢。二位,这是在下的侍女公孙遥。”
阿遥听闻,向刘病已和陆凝施了一礼:“公子,姑娘。”
阿遥有礼有节地跟他们打招呼,刘病已也不好意思再冷着脸,也回了礼:“公孙姑娘。”
“公孙姐姐好。”陆凝与平君笑意盈盈也行礼。
公孙遥看向刘贺的目光里都是温暖,见他开心,也笑:“我家公子最爱交朋友,但也只与对的上眼的有缘人交朋友,既然几位如此投缘,阿遥瞧着也十分欢喜。”
她的眼里纯净的无一丝杂念,她所表现出的欢喜仿佛只是因为刘贺的欢喜而真诚地欢喜着,竟然教人无法拒绝。
长安城郊外一户农家里,几个少年坐在院中,刘贺饮着杯中酒,满足地喟叹:“我果然是没看走眼,识得三位朋友,竟有如此口福。”
刘病已略有些得意,原本带着不屑的脸上也有了喜色:“公子虽是富贵之人,可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是在民间。”
“是是是,病已说的不错。”刘贺才认识人家不过半天,言语之间已是如此亲切地直呼人家的名字,刘病已扯了扯嘴角,觉得自己在民间认识的游侠地痞不少,却从来没见过如此自来熟脸皮厚之人,而刘贺还在赞叹,“阿遥,咱们家里可没有这么好的东西,这次来长安真是来对了。”
平常的富贵人家,可是从来不会跟一个侍女说起府中时说是“咱们家”,刘病已他们虽然没有与这等人家相交,却总也知道一些,可是看着这刘子玉和公孙遥相处的样子,好像是理所应当本该如此,他们有主仆之名却没有主仆之分,那远方的府邸不管是什么样子,就只是他们的家。陆凝到不觉得什么,许平君更是不懂这些,倒是刘病已,向公孙遥多看了几眼。
而阿遥,就只是一直坐在刘贺身旁,笑容清浅。
“家里果然是没有这样的好东西,不过阿遥倒是可以学。”她见刘贺喜欢,心里就欢喜,好像他喜欢的所有她都喜欢,她笑着看向刘病已,“不知公子可否将这酒方告知阿遥?”
“这······”刘病已一愣,这姑娘坦率直爽让他都有些不会说话了,原本对刘贺他们的提防之心竟因着阿遥的直率而有些无措,“这自然是没问题,公孙姑娘不必如此客气······”
“是啊,叫他病已就是啦,反正阿遥姐姐也比他大嘛。”陆凝难得见刘病已这小小年纪就有着百转心思的人窘迫,乐得推波助澜,看着刘病已斜眼瞪她,吐了吐舌头。
这个提议倒是合了刘贺的胃口,他拍着陆凝的肩:“阿凝才是真豪爽。”
陆凝干脆学着他的样子,也拍了拍他的肩:“子玉真是过奖了。”
刘病已:“······”
阿遥习惯了刘贺的样子,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许平君小声地开口,打破了刘贺与陆凝惺惺相惜相见恨晚和刘病已无语的场面:“那个······酒方是我写给病已哥哥的,子玉哥哥喜欢,我可以给阿遥姐姐······”
刘贺看着小平君的眼神一亮,没想到这小姑娘还是个宝······然后笑眯眯:“平君乖。”伸手就想拍她的小脑袋,小平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有点冷,抖了抖,随即被刘病已往他身边扯了扯,刘贺伸出的手落空,刘病已拍了拍她的脑袋。
“平君乖,要听哥哥的话,不可以让别人欺负你哦。”刘病已耐心教导。
“可是······”许平君抬头看了看笑眯眯的刘贺,被他的笑容晃了晃眼,“这个大哥哥很好看,没有要欺负我啊。”
刘病已磨了磨牙,继续耐心教导:“不是好看的人都是好人,”他特意咬重了“好看”两个字,心里对平君觉得刘贺好看有些不爽,“不能随便相信别人,只有病已哥哥才不会欺负平君哦,记住了吗?”
“记住了。”许平君点头。
刘贺:“······”
“哈哈哈······”陆凝和公孙遥终于忍不住,同时笑出了声。
几个小小少年就在这长安郊外的农家小院里,笑得开心欢畅,仿佛连树上的鸟儿,都开心地唱起了歌。
尽管刘贺接近刘病已是因为知道他的身份,可是并没有什么恶意,相见之下,几人竟然一见如故。
少年时的无忧无虑,真心以待,真是世间最纯净的感情。
刘贺的脸皮之厚当真是超出了刘病已的想象。从那一日之后,这少年便总是嘻嘻哈哈地出现在刘家,跟着一起来的自然还有一直默默跟在他身边的公孙遥。不知道淳于非因为什么原因,这次看过刘病已之后居然不急着回甘泉山,而是在长安郊的医馆暂时做了郎中,陆凝也就留了下来,往日没有特别的事就只有刘病已一个人的小院突然就热闹了起来。
平君的母亲虽然脾气不好,但酿酒的手艺却是十分好,平君小小年纪,却会刘贺公孙遥他们这样长在王宫的人不会的东西,刘贺什么琼浆玉液没尝过,还是为小平君的手艺倾倒,公孙遥和陆凝闲来无事,也都跟着她学。一下子被两个在她看来神仙似的姐姐围着,许平君还有些紧张,倒是刘病已摸摸她脑袋,让她好好玩。
刘贺眯着眼看看跑远的许平君又看看身边的刘病已,笑:“这小丫头虽然好骗,却也只肯听你的话。平君该不会是病已的小媳妇吧?”
刘病已瞥了一眼刘贺,不咸不淡地道:“平君才多大,没有的事,何况我还是个孤身一人的穷小子。只是平君从小喜欢来找我玩,又待我极好,她喜欢什么,我自当护着她。”
刘贺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刘病已早已入了宗籍,身份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这身份实在没什么用,知道的人也会想不起来。想起来时,怕也要考虑考虑该不该把女儿嫁给他。
“陆姐姐,你写字真好看。”许平君支着下颌,趴在院中小木几上看着陆凝在书简上一字一字写下她说的酒方,那笔迹娟秀俊逸,一笔一划,如山中松竹一般的风骨。“可惜娘不让我学写字念书。”
“平君喜欢写字念书么?”公孙遥看着她,面上难得地露出了些微惊讶之色,昌邑王宫中女子识字的尚且不多,何况这平民幼女。
平君眸色亮了亮,又低了头:“病已哥哥喜欢。”
陆凝和阿遥失笑,好像这小姑娘,做什么都是为了她的病已哥哥。
“阿凝读这么多书,真是比子玉这样的男儿还多才了。”公孙遥笑,看着陆凝的笔迹,“这一手好字,比之我从前看过的李斯手书的篆字,可是另一番风骨,难怪平君也觉得好看。”
阿凝连连摆手:“我如何敢与李斯的字比!”开玩笑,那可是鼻祖!
“功夫自然是比不得别人几十年功力,但字体是风骨不同。”阿遥仔细端详着,“我也不是很懂,不过确实是很好了。”
“平常人习字,练习再多也总有旁的事打扰,我在山中长日无事,日日替师父抄写医书,再无事时就是读阁中藏书,抄写下来,比旁人多了许多的功夫,自然就这样了。每日抄书弹琴,甚以为乐,否则山中寂寥,只怕我撑不下来。”陆凝笑了笑,对许平君说,“平君要是喜欢,我在长安的这些日子可以教你啊,不让你娘知道就是。”
平君雀跃,又总觉得她的话里,有些让人难过的东西。不过自己又不明白,想了一想就放下,开心地对陆凝说:“谢谢陆姐姐!母亲不让我跟病已哥哥学,病已哥哥也总没有时间教我,你肯教我真是太好啦。”
“什么事你们这么高兴?”刘贺和刘病已走过来,好奇地问她们。
平君欢欢喜喜地说了,刘贺也跟着高兴,刘病已难得正经地看了陆凝一眼,低声自语:“也不是所有的女子都如你一样饱读诗书才是好事······”
“病已哥哥你说什么?”平君仰起小脸看着他。
“没什么,”刘病已回过神,问她,“平君真的喜欢学这些吗?其实我也可以教你的。”
“你比较忙嘛······”平君不好意思地绞着衣角,“而且陆姐姐写字比较好看······”
“······”
刘病已朝天翻了个白眼,又瞪了陆凝一眼,陆凝往公孙遥身后缩了缩,小声说:“阿遥姐姐,这小子太凶了······”
只有刘贺一直默不作声,走到石案前,看了看陆凝写的酒方,才走到刘病已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平君说的没错啊,你写的字的确不如阿凝的好看。”
刘病已一贯的笑容之下藏着的冰冷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像了些小孩子的模样,怒瞪刘贺:“你怎么好意思说我的?你除了一张脸还有什么能看的吗?”
刘贺愣住,他这张脸虽然还显稚嫩,但从小到大也是倾倒了无数昌邑王宫的人,他一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头一次这样被人说,他愣了一下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半晌,刘贺气愤地脸上都起了红晕,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瞪着刘病已:“你你你······”“你”了半天,忽然转头,委屈地看着阿遥:“阿遥,他说我除了脸一无是处······”
眼里亮晶晶的,泛着热泪。
刘病已、阿凝绝倒,平君眨着眼睛笑嘻嘻看着他们。
只有阿遥淡然,还是笑着,温柔地开口:“那是病已嫉妒你比他长得好看。”
闻言,刘贺重重点头。
只有平君乐呵呵,没看到强忍着笑的陆凝和已经黑了脸的刘病已:“子玉哥哥是长得好看啊,病已哥哥为什么要嫉妒他?”
“我说子玉若生为女子,只怕会成了祸水罢?单是身为男儿,便已经能将小姑娘勾走了,让我们眼里只有她的病已哥哥的平君也夸你。”阿凝笑着摇头。
刘贺双眼微挑:“本公子可祸害不了别人,只祸害阿遥一人就够了。”
他不知他此时说的话,竟真的让公孙遥一生都为此而活。男子容颜过于俊美,本就寿数易折,他的阿遥,却为他挡去了一身风刀霜剑。他的确没有成为祸水,真的就只祸害了阿遥一个人。
而此时,阿遥只是笑笑,温暖一如往常。
多少年后,有人再忆及此时的少年情怀,才明白往事过去了便如一杯清酒入喉,再清冽爽口也终要淡去,可是那曾经停留在唇齿间的味道却永远难忘。不可再得,又一生难忘,就成了流过心头最酸涩的一口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