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后元元年冬。
时光流转,如今距高祖皇帝建立大汉朝已过了将近百年,当今的大汉天子是高祖的玄孙,景帝的第十子刘彻。大汉朝风雨百年,这戎马一生叱咤风云的皇帝,也将要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雪花纷扬,宫殿屋宇之间都氤氲着雾气,漫天的雪白,与身后远山连成一片。甘泉宫的风景,果然是比长安城中只见繁华灯火要好些的。
可是否明日,未来,还能如今日一般安然静好呢?她倚柱坐在廊下,看着雪飘落在殿前玉阶上,越发分辨不清颜色,却无心赏景,直觉风雨便会如催花折枝般落在她身上。
乘云绣纹样的深衣越发显得这雪中的身影清丽脱俗,只背影便足以吸引万千目光流连不舍。只是此刻这绝世容颜上满是愁绪,秀眉紧蹙,却无人来抚平。
这是如今皇帝最宠爱的赵婕妤,因为生来双手握拳不得伸展,直到十六岁时皇帝驾临河间伸手一握方得展开,却是手中握着一枚玉钩,所以又称拳夫人和钩弋夫人。钩弋夫人入宫后深得皇帝宠爱,被赐予钩弋宫,又于七年多前诞下皇六子弗陵,十年来,竟是盛宠不衰。
谁都知道,皇帝的身子每况愈下,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这些年,皇帝千般万般地宠着他们母子,连钩弋宫宫门,都亲口称为“尧母门”。而陵儿,她的儿子,也确实是给她争气,天生的聪明绝顶,又勤奋好学,虽年幼却丝毫不输那些才俊,皇帝也称“此子类我”。虽未明说,可朝臣都清楚,她自然是有福气母以子贵的了。
可如今皇帝已在甘泉宫养病这么多时日,人老之将死,谁也无可挽回,他却迟迟不肯说皇嗣之事,大臣们请立太子的奏牍,皇帝也没回。
自征和二年巫蛊之祸卫太子死后,皇帝便一力培养陵儿,不到五岁便教他加盖印玺,从此功课也更加严苛。眼下却置之不理,实在没有道理。
实在由不得她不着急——如果不是陵儿即位,那么无论是广陵王还是燕王,以皇帝这些年对她们母子的宠爱,朝臣对陵儿的赞赏,她和孩子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朝中现今只怕已有人有所动作了吧,可她们母子无权臣可交,更无外戚可依,所凭的只是陵儿的才能和皇帝的宠爱。
若论帝王之才,广陵王和燕王虽是年长的皇子,却是不及陵儿的。可有一点是陵儿最致命的一点——他太年幼了。主少则国疑,八岁,即使再聪明,再智绝天下,谁又能完全放心以江山相托,国运相托……
她不知道,刘彻自巫蛊之祸后便下定了决心日后将江山托给幼子弗陵,是以用心栽培。之所以到现在还未下诏,只是顾虑未除而已。
“夫人,陛下宣您觐见。”宫女低顺的声音将她从焦虑中拉了回来。
她起身往殿中走去,笑了笑,心想真是自己思虑太多,可又直觉有什么事要发生,朝宫女温声吩咐:“你去吩咐人备辇,我梳洗了便去。”
“诺。”
很快整理一番,钩弋夫人便预备去皇帝寝殿。
一个小小软软的身体扑进她怀里,笑着打滚:“母亲,我把太傅留的三日后的功课都做完了。”
钩弋夫人抱起他,晶莹指尖轻点孩子的鼻头:“别说这个,又淘气惹太傅生气了是不是?”
这孩子聪明伶俐,就是太淘气,在他父皇面前十分乖巧,转了身,却着实让人头疼。
孩子的眼睛黑黑亮亮,盯着母亲:“才没有。”
孩子在母亲怀里怔怔出神,钩弋夫人不知道儿子在想什么,也只是温柔一笑:“好了,今日你皇姐进宫,可不许再和她淘气了。”
“母亲要去看父亲吗?陵儿也去。”刘弗陵回过神,朝母亲暖暖一笑。这粉雕玉琢的小孩子,谁见了不喜欢。
钩弋夫人隐约觉得今日之事,孩子去了也是不好,就笑道:“你父亲让母亲去是有事商量,可未宣你过去,”见孩子立即撅了嘴,呵呵一笑,“等你父亲身子好些了,母亲和你一起去陪他。”
孩子这才勉勉强强点头答应,摸样却是十分乖巧。
就在钩弋夫人快要走出宫门时,孩子忽然想起了什么,撒开脚丫追到殿外。向已走到玉阶下的母亲遥遥喊道:“母亲,你回来后陵儿有好东西给你看。”
她回身,看到儿子小小的身影在高高的玉阶上挺直,隔着漫天纷飞的雪花,虽然看不清神色,却还是可以感受到他清恬的笑意,她冲儿子慈爱地一笑:“知道了,快回殿里去,小心着凉——”
八岁的小儿怔怔望着母亲的车辇远去,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他此时没有想到的是,母亲方才那一笑,在今后他的生命里再也抹不去、忘不掉。因为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母亲的笑颜。
“陵儿,有什么好东西让姐姐也看看可好?”
刘弗陵转过身,笑着叫了一声阿姐,便扑到身后那个三十岁上下的女子身上。
鄂邑公主伸指在他小脑袋上轻弹了一下,凤目温然,满是笑意:“你呀!”
虽然不是同一个母亲所生,连公主自己都还比他的母亲钩弋夫人年长几岁,可钩弋夫人一向待公主甚好,刘弗陵也把公主当作亲姐姐,鄂邑公主自然是喜欢的。
虽是皇帝十分宠爱的女儿,可鄂邑公主知道,父皇一去,未来的皇帝,才是自己的依靠。
刘弗陵带着鄂邑公主看了他的“好东西”,那是两幅画,就放在他平日坐的书案前。
一方素绢上画着一个身着玄色深衣,鬓虽霜白却英气不减的男子,眼神幽深而锋芒摄人,让人不由自主敬畏,却又有一种不一样的亲近之感。
鄂邑公主转过头看着弟弟,目光中难掩惊讶之色:“这是你画的父亲?”原来,他眼中的父亲是个威严的帝王,却也是最亲近的父亲——他并不像其他兄弟姐妹看着父亲时,眼中只有畏惧。
另一方绢上画着一个眉眼弯弯,笑意盈盈的女子。不像画师只画出了她的绝色倾城,刘弗陵画的是,旁人看不到的她的慈爱。
这孩子的父亲母亲都不是平凡人,可在孩子眼中,又是世间最平凡的父母,与其他人的父母一样,都疼爱自己的孩子。
“阿姐,你说父亲和母亲会喜欢么?”
“会的,他们会喜欢的。”
鄂邑公主似乎明白了一点父亲要将皇位传给这个孩子的原因了,父亲一生英明,绝不会为了对钩弋夫人的情分便将江山托给她的儿子,那么,只能是这个孩子的与众不同了——他不同于其他长在深宫中的孩子,小小的心里只有权势。这固然是因为钩弋夫人十年来盛宠不衰给刘弗陵带来了无比优厚的成长条件,可这孩子如此,实在是难得。
得了姐姐的肯定,刘弗陵十分高兴,孩子的心里有小小的得意,笑道:“那阿姐喜欢么?陵儿也给阿姐画幅画像可好?”
鄂邑公主刚笑着说了声“好”,刘弗陵便笑道:“张季!”
一直立在刘弗陵一侧的一个二十来岁的宦官立即应声:“诺!”
“快去拿跟这两幅一样的素绢来,”想了想,又吩咐,“再叫人把案几搬到廊下去,那儿风景好。”
张季哭笑不得:“殿下,这外面下着雪呢,风大,夫人刚吩咐了您回殿中小心着凉······”
他话还没说完,刘弗陵就已打断,笑眯眯地带着些孩子气的讨好:“母亲这不是不在嘛,我向来身体好,就吹吹风能有什么大碍。”张季头痛,就是这孩子这样天真无害的语气哄着他帮这孩子干了多少不合规矩的事,可偏偏这样的语气就是让人不忍拒绝,知道自己没辙,张季求救似的看向鄂邑公主。
可还没等公主开口,刘弗陵已是一溜小跑,孩子清脆的声音远远传进鄂邑公主耳中:“阿姐快出来!”
这小小年纪,便将自己活得如此快意随性,一阵风来,便是雪中作画。
这顽皮样,又哪里有做君王的样子?鄂邑公主笑了笑,跟了上去。
忽然,刘弗陵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不对!我还要偷偷去看父亲呢!张季你跟我走,阿姐你等我回来给你画!”
鄂邑公主被他的样子惹得一笑:“去吧去吧,别让父亲和你母亲恼了你就好。”
孩子的身影远去,鄂邑公主不知道,这是刘弗陵此生,最后一次如此开心快意的唤她,阿姐。
甘泉宫前殿,已聚集了众位随驾至甘泉宫的大臣,皇帝的亲信大臣霍光,金日磾,上官桀,皆在前列。本来众人面色沉重者有之,窃窃私语者有之,一见钩弋夫人到了,都恭谨行礼:“臣等见过赵婕妤。”
钩弋夫人笑意温婉,举止端庄,点了点头,没有半点骄矜之色:“各位不必多礼。”她这样进退有仪,让原本心中支持刘弗陵的臣子又多了几分坚定——刘弗陵之才他们皆知,而刘弗陵之德,观其母也可想而知。何况,日后若刘弗陵即位,钩弋夫人便是皇太后,皇太后不高人一等了,自然也就省却了臣子的诸多麻烦。
钩弋夫人说完话抬眼,见众臣看她的目光中有了然,有惊异,她只得装作不见,见众人的目光都向殿中一幅画上汇聚,也向画上望去。
一方上等的玉帛上,绘着周公旦背负着年幼的成王朝见群臣。
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钩弋夫人看了看,终于低声问霍光:“霍都尉,陛下召几位前来,所为何事?”
霍光是当年名震四方的骠骑将军霍去病的异母弟弟,官至奉车都尉,因着哥哥的缘故甚得上意,在刘彻身边随侍多年,为人老成稳重,从方才向钩弋夫人行了礼后便再未言语,只是盯着墙上的画看,听钩弋夫人如此一问,便回道:“回夫人,陛下召臣等来看画。”
“我见识浅薄,霍都尉可知陛下此举何意,这幅画又是何用意?”
霍光看了钩弋夫人一眼,又是拱手躬身,恭谨回道:“臣不知。陛下召臣等来看画,臣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碰了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钩弋夫人笑了笑,也没在意,转身便进了内殿。
站在一旁的上官桀听的清楚,待钩弋夫人进殿后,也压低了声音问道:“今日陛下召我等前来看画,又将此画赐予霍都尉,你我既是儿女亲家,又是多年好友,我便有话直说了——霍都尉当真如方才对赵婕妤所说的不知陛下是何用意?”
这画中的意思十分明显,而且皇帝既召这些朝中重臣来此,自然是要人人知晓,上官桀自是不信霍光对钩弋夫人所说的“不知”。
霍光一直恭敬地躬身面向殿中立着,闻言,向身侧的上官桀瞥去一眼,并未抬头:“陛下未曾有半句言语嘱咐,做臣子的怎能妄语。光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上官桀也碰了一鼻子灰,讪讪的回过了头,也恭敬地立着,等候皇帝旨意。
上官桀本是未央宫厩令,在上林苑养马没养好,惹得皇帝大怒,他却言道因忧虑皇上病体,没有心思养马才至于此,竟然得了皇帝欢心,认为他忠义,从此便青云直上。霍光本是瞧不上上官桀没有多大本事却十分圆滑以讨主上欢心的,奈何他的女儿却偏偏看上了上官桀的儿子上官安,上官桀也有意与他结亲,这才做了亲家,如今,倒真成了同一条道上的人。
“几位大人,陛下命臣来请几位先回去,陛下不日便要回未央宫,这几日若有吩咐,圣旨自会到府上。”皇帝近身的侍奉宦官出来,向众人说道,面目表情,任谁也别想从他嘴中再问出些与他所传旨意无关的话来。
几人面面相觑,谁也猜不透是何用意,只得点了头,向殿中行了一礼:“臣等告退。”
甘泉宫皇帝寝殿中,因着连日阴雨,本就暗沉的大殿显得更加昏暗,宫殿各处的铜宫灯,便都荧荧地冒着火光。
“你来了。”卧在榻上的人声音低沉,因为病重,又多了些沙哑。
“妾叩见陛下,陛下长乐未央。”钩弋夫人在榻前行了礼,柔声笑问:“陛下今日可好些了?陵儿很是惦念您,只是陛下吩咐他安心跟着太傅学习,他也不敢擅入寝殿。”
看盖在刘彻身上的锦被滑落了些,她轻轻地为他盖好,又掖了掖被角。
刘彻看着这个为自己在忙碌的女人的身影,为自己做的决定有一丝不忍——毕竟,她陪了自己十年,人生的最后十年。
“这几日也闷坏了陵儿,明日朕就宣他来见。”他看着她莹白的手轻轻搭在锦被上,而他隐在衣袖中的手已是枯槁苍老,两下对比,她正是风华年月,他却已时日不多了。于是,心中那个决定更加坚定。
刘彻不动声色,握住她的手,似不经意的一问:“你跟着朕也有十年了吧……”
钩弋夫人一愣,不知他为何要说这个,笑道:“是啊,日子过得真是快,陵儿都快八岁了。”
“朕也老朽至此,快不行了。”
刘彻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让钩弋夫人心中一惊——多少年来他派方士四处求神仙以得长生,平日里是绝不会说出这么犯忌讳的话的,她强笑道:“陛下说什么呢?您向来龙体康健,哪里便就老朽了呢。大汉离不开您,妾和陵儿都离不开您,您要千万保重龙体。”
“保重龙体?”刘彻低声重复着她的话,忽然一阵猛咳,钩弋夫人忙上前抚着他的背为他顺气。
“朕如此不正是你希望的么?”他如此反问。
这是刚好宫女端了太医送的汤药来,钩弋夫人就伸手去端盛着汤药的玉碗,也没有细想,笑着应道:“是啊,臣妾自是希望陛下如此的。”
钩弋夫人一边吹着汤药,一边柔声安慰:“陛下趁热服了药吧,思虑那么多,不如早些养好身体。”
她只顾着碗中汤药,却没注意到,刘彻若有所思的表情。
她刚想喂刘彻服药,刘彻却抬了抬手:“朕自己来。”她一笑,双手递过药碗。刘彻想了想,接过药碗的手微微一颤,碗就在将要到他手里时跌落成一地的碎片,还冒着热气的滚烫汤药洒在了他胸前的被上。
来不及多想,钩弋夫人立即跪倒在榻前:“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妾实非有意为之!”她心中不断恼恨自己,这几日思虑太多,竟连该有的规矩都出错!
侍立在侧的宫女连忙清理了地上的碎片,就在宫女都退出殿外这时候,出乎钩弋夫人的意料,刘彻并未像往常一样对她犯的小错一笑置之。
他立时冷了脸色,从榻上猛地坐起:“大胆!”
没有意料中的温言,反而是一句怒斥,钩弋夫人立时懵了,只有跪在当地,不停地说着:“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妾并非有意冒犯!”
刘彻冷哼一声,钩弋夫人不敢抬头,却仍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像利刃一般扫过她身上:“并非有意?你当朕老病缠身,心也糊涂了么?朕还活着,你就敢这般不敬,朕若死了,你岂不是要乱我大汉朝纲?!”
这话从何说起!钩弋夫人被此言惊得面色苍白,猛然抬头看向榻上这个威严不减当年的老人,见他泛着森冷的眼神。顿时心凉:难道皇帝听了谁的谗言?四年前巫蛊之祸的惨象又一次在她脑中浮现——不!她宁可不要陵儿做皇帝,也不能让当年卫太子之事在陵儿身上重演!
“妾日日盼陛下安好,今日之事实属无心之失,陛下此言妾如何担当得起!就算陛下不信妾,可陵儿是您的亲儿子,他不是常愿您龙体康健……”她眼中泪光盈盈,似受了极大的委屈。
“朕当然相信陵儿,”刘彻冰冷地打断她,“朕担心的就是你将朕的儿子玩弄于股掌之中!”钩弋夫人那句“亲儿子”刺痛了他,那是四年来一直在折磨着他的痛,“四年前据儿和子夫屈死,那巫蛊之事,你可有份?”
四年前,在太子宫中挖出桐木人后,太子刘据逼不得已逃出宫去,太子太傅、太子舍人领长安宫卫在长安城内与刘屈氂所领羽林军混战三日,长安百姓闭户不出,其惨象让人人惊惧不敢再提此事。太子被逼自尽,满门皆亡,皇后卫子夫被收回皇后印玺,于椒房殿投缳自尽。后来,真相查明,刘彻将陷害皇后、太子的江充夷三族,苏文烧死,又建思子宫,以怀念卫太子。
如今皇帝竟说她参与巫蛊之事,谋害皇后与太子,她立时便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该当明白,四年前朕不杀你,全是为了陵儿。”刘彻支起苍老的病躯,缓缓起身站在跪着的女子面前淡淡说道。
那这四年来的恩爱疼宠呢?她觉得好笑——固然她对这个年纪足以做自己祖父的男人没有男女之情,可他是她的夫君,她儿子的父亲,她一生的仰仗依靠!这就是帝王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