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依旧是雨。我同阿九坐在窗前下棋,她随口问道:“今日又有什么动静么?”
德子正巧从外头进来,道:“他们皇上开了个小歌舞宴,正和几位美人一起瞧。长诏王今日头风发作,在寝殿里卧着。倒是那位辛离姑娘,诶,可巧了,怎的也卧床不起了,还发高烧说胡话。”
阿九抬眼瞅了一下我,德子眼风飞了一圈,兴奋得小声道:“难道是......昨日长诏王私会了辛离姑娘,两人都着了风寒,要不怎么能这样巧呢?”
我抬了一抬眼,浣了手取巾子擦着,道:“怪我平日管教太松,惯得你们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今日不同往日,嘴上浑不把门的毛病也该改改。去倒立一柱香的功夫,给你压压心思。”
德子愁眉苦脸地出去了。阿九笑着:“他那个性子从小就这样。”
我依旧板着脸:“我自然知道,如果不是只有你我二人,他也断断不会这样八卦,人倒是越来越能干了,只是在这地界,让他再小心也不为过。”
我理了一理蔽膝,道:“辛离真不济事,居然就这么直接被吓的卧病在床了。我倒高看了她。”
阿九愁云万里地撑着腮:“你......该不是打残了她吧?”
我看了她一眼,叹息道:“阿九,如今你整体的智力水平就好像被我打残了似的。”
她想了一会:“倒也是,我一直觉得你打清和的可能性比较大。毕竟他才是问题的关键,辛离不过是从旁协助罢了,看来你很能抓重点,冤有头债有主嘛。不过这么长时间你都忍着没有动手,我很欣慰。”
我打扇子的手停了一停,压抑住把扇子拍到她脸上的冲动。正巧彩彩这时端着食盒进来,说道:“三日后梁国君寿辰,大宴水泱宫,殿下该备着礼物了。”
我扬手把几个宫女招了进来,道:“我来瞧瞧,别堕了大周的颜面。”
同阿九参详几个合适的贺礼,却见来了个梁国的宫女。这宫女长得一团和气,先见了礼,才向阿九道了来意。
原来竟是冲我来的。
两日后是梁国武艺最高强的二十武子在青雀台比试的日子,胜者得“第一将军”封号,并授予重职。这乃是梁国一件盛事,无数勇武良将从中选出,顺带寻出许多驸马。听这宫女道,原是他们皇帝老儿想请我那一日舞剑,权作比试前的开场节目。末了她加了一句,是崤王知道我身手了得,去求了皇帝,便这么允了。
阿九脸上笑得和和气气,话却说的不客气:“回去报你们主子,春日泛懒,子归这几日不乐得舞枪弄棒。听说辛离姑娘歌声宛如天籁,便请她开个场给大家逗个乐子。”
那宫女脸都涨红了,小嘴张了又张如同一条出水的鱼,却也不退出去,终于一咬牙说了:“崤王哪里敢把子归姑娘当一般人看,他特特取了玄晶战甲来,还请姑娘舞剑时穿上。”
我道:“玄晶甲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神品,却是出奇的重,穿上舞剑岂不费事。”
那宫女笑了一笑:“崤王道,玄晶甲可为上阵之用,随意一舞又有何不可。何况此战甲奇在有灵性,似能与兵器和勇士心神相通,何不尝试一番。”
我想了一想,倒是对这幅战甲产生了极大兴趣,同清和没什么关系,便道:“我去。”
两日后,早早随了几个梁国的宫人去了水泱宫换了玄晶甲,又挑了把剑试试趁不趁手。估摸着时辰大约到了,在偏殿里着实等的不耐烦,正巧见着一个小太监恭恭敬敬走了过来,对我道:“子归姑娘,请移步青雀台。”
哦,我原是浑忘了青雀台与水泱宫中隔着半个湖。估计时辰快要错过了,于是急忙跟这太监迈出门,兜兜转转行到湖中铺着的木头桥上。青雀台原是在水中央。
玄晶甲穿在身上十分之重,连带呼吸都比平时重几分。行到中央,左右风景绝佳,渺渺看不见水岸。我心情也随着愉悦不少,搭讪那小太监道:“你老家哪里的?”
他回头疑疑地看了我一眼,口中含糊了一声。我没注意,低头整了整胸甲。突然间,脚下发出一阵“磕嗤磕嗤”地声响,在静静的湖水中央听来十分刺耳。
我住了脚,“什么声?”
那太监没说话,只是声响更大了,确是脚下木头桥发出的声音,仿佛是有什么机括打开了,同泡湿的榫子磨出难忍的声响。
下一秒钟,整个木头桥都在同一瞬爆开来,空中飞起长长短短的乌色木条,我随着轰然的巨响落入水中。
在水下,那太监的身形十分轻盈,一蹬一游便升了上去。我浑身重的犹如千斤之铁,直直下坠。
冰冷的水下,无论如何使劲全身之力,也只能让自己向下沉。这湖黝黑不见底,我拼命扯身上的玄晶甲,只是手上不受劲,反而将自己越勒越紧。那一瞬间,心底升起的念想却是,他将君王所有的狠毒残忍学了个十成十,今日终于见他用了。
困于此死局,如何才能绝处逢生逃脱升天。眼前越来越模糊,我强迫自己头脑清醒地回忆,记忆中是否有解开玄晶甲的窍门。
没有,完全没有。凉铮,你将要溺死在梁国的水中了,无论如何还是走不到这条路的终点。这条路太难,以至于无比信任的人都在推你落水,何况是死敌。种种荒谬的终结,也许都在今日了吧。
然而我何其不甘。
眼前有一截缓缓上浮的巨大横木,虽然距离相当远,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朝它游去,在力竭前最后一秒抓住了它。右手下意识地在领口一扯,玄晶甲竟然松了下来。
我紧紧抱着横木,感觉它缓缓升到水面上,而我已窒息到大脑几乎空白。我胡思乱想,如果未能在气竭之前浮上水面,是否会成为梁国皇宫中永生永世不能逃脱的一缕冤魂。如果世间的水道都能相通,兴许还能回到桃花憩。如今暮春,玉兰该开了。
呼吸到空气的那一刹那,泪水流了下来。我哆嗦着手仔细地寻找玄晶甲的活结,终于将它卸了下来。
慢慢游到岸边歇息了一刻钟,怔怔地感觉衣服被风吹干,心不自主得冷下来,却不知为何抱住膝盖放声大哭。约莫一炷香时分,心底干涸得再也没有泪水,便去随意寻了件红色外裳,挑了把好剑去青雀台。
走到台下,已有宫人太监忙碌伺候的茶酒小位。我闻得台上兵器相击之声,想是比武早已开始。
大约是太监瞧着我无比落魄,脸上神色不对,便颤颤悠悠问了句:“姑娘怎么才来?还……还是去献舞?”
猛饮了两口酒,我抹了抹嘴角,道:“去。为何不去。”
青雀台从阶下起站着两排侍卫一路延伸到恍若云中的御座,前列红衣击鼓宫人,阵势端的是威风堂堂。心头猛火被风吹的愈烈,我提着剑便闯了进去,一路打开所有侍卫的格挡。
青雀台上云裳风流的一众人大惊,眼角瞥见几个人大惊之下站了起来。阿九清正威仪的声音从高处响起,带着旁人听不出的温情:“为何现在才来?刚才怎的不见你?”
我冷眼看了看剑上泛出的寒光,眼也不抬,道:“方才有杂事相扰,不得已来晚了。如今献舞不成,比武如何?”
这一干武士没得王命,动也不动。
我喝了一声:“谁人来护驾?”
说罢一柄长剑朝向王座刺出,虽然中间隔着颇远的距离,但利刃破空的走势却决绝而嗜血。生死场中人自然能感受到近胁的危险,武士们瞬间如恶虎一般抽剑扑了过来。
这是寻死,必然用的是寻死的打法。可是如今,我只觉心中那一头怒兽只有咆哮着受伤淌血才能酣畅,招式间狠厉凶虐似要劈山断河,只有将天地毁了来陪葬才能尽兴。利刃相交之声实则铮铮,却仿若怒涛拍岸浪卷山河,刀剑声中长风呼啸而过。其间过程都如醉生梦死般不记得了,唯有到最后一剑横空劈过面前一人的喉管,他轰然倒下前温热的血喷溅在我的脸上,才感觉到仿佛大梦初醒,四周寂然无声。
青雀台二十个倒下的尸体,同一个活人。
我咳嗽了一声,喉头的腥甜味让人恶心。执剑的手从肩头起便是暗红色,直到剑尖淌着不知是谁的血。怒火终于被人血泼熄了,胸口剩下难以支撑的实在疼痛,心里觉得很满足。
抬眼望向高台上一干烟霞般飘渺而明丽的人,觉得自己同这些死人当真像是野兽。从中不过区区五十步,却像修罗场与天界的分别。
梁国的皇上颤颤放了酒杯,朝我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我顺从地过去,步子有些踉跄。清凉的风吹着脸上的血污,让人觉得很舒服。
他看着我,额角的青筋跳了几跳,半饷道:“你这般行动举止,不怕失了周国的颜面!”
有血从喉咙里涌了上来,唯有尽力压下去。“我以为梁国倾国勇武冠绝之士不敌一女子,才真正失了颜面。”
却有更多的血冲进口腔,四周一片嗡嗡声,吵得人头疼。这几句话说完,胸中仿佛失了巨大的支撑,腿一软几乎就要跪下来。真是太不争气了。眼前是云雾般的白翳,我拼尽全力用剑死死抵在地上,众人大哗,混乱中听阿九失声尖叫道:“快扶她到后殿!”
一片片模糊的人影如山一般层层堆来,许多吵杂聒噪在头上飘来晃去。我尽力睁开眼睛,恍惚间看到的似乎是清和那张脸。许是我此刻头晕晕乎乎的记错了,印象里那次醉酒后他抱我回禅房的记忆又浮现起来。我尽力抬起手想推开他这张脸,勉力说道:“清和……”忽然间睁大了眼睛,我紧紧抓住他的袖口。
“……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感觉抱着我的胳膊僵了一僵,紧的我几乎无法呼吸,阿九的脸重新浮上来,随后便再无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