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榷场开在龙禹关附近的一处城镇,离长诏国土却远。
梁国与长诏要的是安宁,与大周要的是通商,自然将榷场开在此处,每年与长诏以布匹换马,只求不生战事。
为此,连珩没有表示出丝毫不快,尽管他私下告诉我,这些绫罗绸缎于长诏而言毫无意义。他想要的,不过是梁国的疆土。这些梁国不能给他的,大周却可以给他。
因而无论梁国提出什么条件,对他而言都没了差别。只除了一样,梁国皇帝提出迎娶长诏长公主,被连珩以“小妹年幼”拒绝了。
连珩对我道:“他们皇帝什么年纪,长公主什么年纪,怎能相配?况且,他娶来也不过是封妃,皇帝的妾而已。”
我思忖着道:“若是封皇后呢?”
连珩短促地笑了一声:“将灭之国,皇后亦为阶下囚。”
我道:“看来你是真心瞧不上梁国了。你那妹妹是被封了长公主,但并非一母所生,只不过你爱护偏疼她年幼罢了。”
连珩道:“你这话是给我留了极大的情面。什么爱护偏疼,不过是装出好兄长的样子。她的生母是个贫寒人家的女子,连个正经封号也无。父王不在国事上用心,四处沾花惹草,对她的生母根本不在意。我和她不算亲厚,只是手足中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定然也要给她指门好亲。”
手足中只剩下她一个人——连珩说起来时云淡风轻,全然不把血洗大殿放在心上,气度从容。
“听说梁国的辛离这几日上阿九那里闹了几次?是为了什么?”
我拧着眉头,心中烦闷:“外头的人未必知道这些事了,你的耳报果然灵。她不过是来阿九处坐坐,言语上不大尊重,却也不知道为什么。”
连珩笑道:“她这般挑衅,你当真不知道为什么?我是亲眼见过你同清和在一起的,自然知道..….可辛离哪里明白,只是以为阿九同清和有旧。”
我烦躁道:“这一层我何尝没有想到,只是阿九为了防着辛离看出什么,一向不大同清和说话。”
连珩点点头:“的确是她心思重。可这事换作是谁,都会细细去猜他们二人同在合虚上人门下学艺之时发生了什么。不过如今,你只是个没什么斤两的子归姑娘,忠心耿耿守护着自家主子,留神被她轻贱了。我琢磨着,她也疑心到了你身上来。毕竟你这模样么……还算对得起性别。”
我道:“你日日不出门,心眼倒是多。”
连珩打开扇子扑了两下,眯着眼道:“我还知道,她让身边一个姑姑栽赃你偷了镯子。这倒让人很看不上眼,你不过是公主身边一个侍卫,非要把你挤出行宫做甚,难道她更好下手?况且这手段么——也忒下作无趣了些。”
我干笑了两声:“你都知道的这么清楚了,我倒不用再说什么。”
连珩道:“因此这几日辛离来你宫中,言语上处处挑衅阿九,你也没叫她讨什么便宜去。”
我呵呵笑道:“护着主子,也是应该的。”
他叹了口气:“但若是清和知道,必然是要心疼的。”
辛离宫中有些忙乱,却只是悄悄的不敢声张。她身边有个姑姑莫名失踪了,查来查去也没有任何线索,却也不好搅动得天翻地覆。
然而,唯有我和两个小内监知道,昭成殿每晚运出去的水桶,大到可以装下一个人。况且有了昭成殿的腰牌,这木桶从无任何人敢翻检详查。
这奴才对主子虽然忠心,却也太不知善恶之分。虽然是辛离下的指示,我对辛离却也有些下不去手。
正午,我在行宫一处僻静的林子里遇到了清和。
我福了一福,转身要走,他却在身后叫住,道:“长久未见,你没有什么话对我说?”
我道:“日日都见,我对你从来都无话可说。”
清和以玉簪束发,眉目恍如画成,遥遥道:“既然无话,不如刀剑。”
我尚未答话,他已抽剑而出。
十招之内,他将我反手绑在树上。
我怒视着他:“若非我徒手而你用剑,你如何能打得过我。”
他漠然抬起眼睛:“我教过你怎么解开,如果你还记得,那么解绳子的时间,正好听我说几句。”
挣扎中汗珠落下,本来无意去听,却不由自主慢下了手指。
“你如今权柄已握在手中,便放过辛离。她同你相比,有的实在太少;她远不如你……可她容易伤心。”
几只飞鸟从树林中笔直地振翅冲向天空,惊落一阵簌簌的树叶。日头毒辣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目光所及都是一片模糊的白影。也许是中暑了,我恍惚地想。天怎么那么高呢,像是永远触不可及的地方。可是那一片无忧无虑,单纯清透的色泽,本就是触不可及的地方啊。大颗的汗珠自眼角滑下,仿佛再也抬不起头,生命仿佛从身体里快速地流失。
手指渐渐松开,我想自己恐怕再没有力气了。“给我刀,我解不开了。”
清和的脸容在眼前无比模糊,天边似乎有隐隐雷声,滂沱的雨水泼洒而下。
我整日郁郁,阿九也不知道为何,着急逗弄鹦鹉,又寻来戏班,可这些事并没有告诉她的必要。阿九是个爆炭脾气,若是叫她知道了,恐怕拆了这行宫的心思都有。
傍晚时分,雨水渐停,辛离派人来请我到华凌台上小坐。
我虽然不解其意,但总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没什么值得她偷骗抢掠的,便坦坦荡荡去了。
华凌台上一片云烟色,远处的人或物一概朦胧。辛离坐在石凳上,用茶盖轻轻撇开茶沫子,喝了一口赞了声不错,才慢慢悠悠对我说:“你可知罪?”
我很新奇。且不说从来没人用这口气对我说话,辛离这几日折腾的也够厉害,阿九隐忍不发便罢了,怎的她还找上门来?
我笑了笑,道:“哦?姑娘三番五次和我一个小小宫女过不去,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当真冒犯了姑娘?”
她嫌恶地看了我一眼,冷冷道:“你是个聪明的,只是这些聪明尚没用在正经地方。今日我劝告一句,子归姑娘这样的丫头只能将来给人做个侍婢而已,若是对于崤王,不要痴心妄想的太厉害。”
我愣了一愣,强压着道:“他是梁国的王,我侍奉的是大周的公主,与他又有什么关联。姑娘切勿疑神疑鬼,无论是对公主亦或是对我,都同崤王没什么瓜葛。你们二人琴瑟相和,定能白首到老。”
最后几个字说出的时候,我心底的酸楚如同针刺一般,最后终于潮水一般涌来。她面上极为受用,唔了一声,缓缓放下茶壶,手顿了一顿,又疑道:“既然如此便应回避才是,怎么老瞧着你在他跟前晃悠。大周民风固然开放些,女孩子也要晓得要脸才是。否则被人轻贱了,可是让父母族人蒙羞。我同你今日说的都是真心教诲的话,你可要往心里去了。”
听及她辱及大周,我气的耳朵发烫,道:“我日日跟随在公主身边,自然碰上崤王的机会大。其实今日姑娘问错了人,这些陈年旧事应当去问崤王。他真心对待姑娘,必然对姑娘知无不言。”
她重重放下茶杯,杯中茶水溅了出来。“你......”
“其实如今姑娘才是他的身边人,两人相知如此,却要百般疑心,好没意思。”
我沉沉对她说这番话,倒是出于真心。辛离心思重,也不知道清和将来同她会不会十分劳心。只是他喜欢……便也没有什么辛苦。
曾千百次将自己同她比较,真心自叹弗如。辛离眼角眉梢都是勾人摄魄的天成风姿,隐隐薄纱之下透着皓如月华的玉臂纤手,一柔身便如妖娆攀附的凤凰羽毛,风情万种,缠绕不去。相比而言,我简直是大猛,双臂能走马,胸口碎大石,连珩都十分不敢娶,简直豪放旷达如同塞北一匹独行狼。我败的如此惨烈,可是这位姑娘却依然认为我对她构成威胁,果然是因爱生疑。
辛离似乎没听出劝的意思,怒极反笑,冷笑了一声道:“看在姑娘是大周的人,我便也时常留几分情面;但是姑娘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应当知道,否则我可不能保证姑娘走的出这行宫。”
我来回踱了两步,心里一阵邪火。若是辛离的大脑有阿九一半好使,我哪还需在冷风里跟她费这样多口舌。
“辛离姑娘真是精于权谋,自然也能分清轻重。我的命有什么要紧,只是当日你身边那位姑姑现在不知道上哪里去了。比较而言自然是这姑姑更重要,辛离姑娘等的不心焦么?”
她面色红如猪肝;“果真是你们将她......竟然是你们......”
我和颜悦色道:“当然这样一个人在整个宫里也没什么要紧,正经主子也不会费心去查。只是辛离姑娘自己的位子可要保护好了,毕竟人世多舛。”
她脸上憋的好像要沁出血来:“你什么意思?我的位子有谁可动得?”
我笑的越发善良贴心,温和道:“自然了,现在姑娘与崤王殿下二人情深,皇上乐得成全,你们二人必将花好月圆;只是若有一天,长诏一心想同梁国联姻停战百年好合,届时他们的王要把尊贵无比的长诏长公主嫁给崤王,姑娘如何自处?且不论崤王舍得与否,姑娘是觉得,皇上会让长诏退婚了好,还是让姑娘不幸香消玉殒了好?江山美人,真是两难啊。”
辛离呆立着,握住茶杯的手不断颤抖:“长诏......长诏做不到......”
我背向着她,望着庭外一场花雨,轻轻说:“长诏能做到的事,大周必定百倍的能做到。”眼前正有几片梨花悠悠落下,许久浸入泥尘之中。“你看这落花带雨,庭前是一片□□凋落,当真是可惜的很。倒让人想到曾经也是一庭的名花倾国两相欢,人间世事无常,大多如此。”
身后辛离久久无声响,我便道:“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