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脸色不好。
神色紧绷着,看起来心事重重。夷简刚来到他身边,他便丢过来厚厚一卷竹简,名曰:考工记。
坐进马车内,两个人一路无语,跟父亲之间,好像自从昨天突然有了隔阂。若是以往一同坐在车内,夷简一定有一路的笑语,不过现在,面对父亲严肃沉闷的脸,她只好随意地翻看怀里的《考工记》。
四月初,道路两旁的桃花缤纷,随着暖风吹落在路上,化作春泥,美得虚幻;然而出城,到郊外,展露在眼前的变成了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小麦,还有即将成熟的漫山的黄色菜花籽,让人的心境赫然跟着开阔。美,不再虚幻,而是真真切切的朴实、幽远。
下车,面对麦地里错综复杂的井田水渠,父亲终于开口,说道:“夷简,一处好的水利工程不仅要满足灌溉、防水防洪,还要能完善自然的气候。”
夷简认真地点头。
父亲又说:“在我们韩国,水利技术一直领先于其他六国,那是因为我们懂得充分利用河流水文以及地形布置工程。沟渠的修建,应该既能满足引水、防洪和通航的需求,又不可改变河流原有的自然性。”
“比若秦国,虽然地广物博,然而每年的收成却不好,加上黄河泛滥,树木被大肆砍伐,这必将是一道隐患。夷简,匠人营国,除了井田、沟渠,匠人更大的职责是测量、规划。比若王城的建筑,必须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王宫居中,左侧宗庙,右侧社庙,前面朝会,后面市场……”
算是最初的教导吧,父亲的态度一丝不苟,讲得很细,很清晰。时间在一话一句中流逝,夕阳逐渐西下,或许是讲累了,当太阳落山的时候,父亲突然在田埂边一块方石上坐下,对夷简说:“你去那头看看菜花籽,过几天收割了,就再也看不到了。”
“父亲,”夷简看看天色,“不早了,菜花籽刚才已经看过啦,我想回家了。”二姐大婚的日子近了,其实这几天她急着想要看二姐房里备妥的嫁妆。哦,还有三姐,想到母亲早上说的话,夷简忍不住问身边的父亲,“娘早上说,王又替三姐赐了婚,要嫁给太子殿下呢,那二姐和三姐的婚事,是要一起吗?”
大婚,对夷简来说,总是喜庆事儿,母亲早上看起来也很高兴。只是她没想到,她一句随意的问话,却使得坐在田埂上的父亲浑身一震,头倏地抬起,瞪着面前的小女儿郑夷简,许久,许久……直到眉毛皱起,嘴唇压抑不住地抽搐……
夷简惊诧,小心翼翼地问:“父亲,您这是……怎么了?”
“夷简……没有大婚了,你二姐没有大婚了,她不能嫁给公子韩非……”
“为什么?”
“是父亲无用,是韩国软弱,要受人欺辱,你二姐要被送到秦国,献给秦王。夷简,父亲这一生都会亏欠你二姐,虽然庶出,但她跟你一样,是父亲的骨肉。可是早上,父亲亲自将她带到了宫里,眼睁睁看着她和要进献到秦国的贡品一起,上了路,这会儿太阳已经落山,她恐怕……已经出了西城门……”
说着说着,父亲的眼眶里竟然落出泪来。
听到这里,夷简已经明白,可是又想起大姐出嫁,全家相送,乃至全城的百姓相送,夷简也跟着大哭起来,道:“父亲,二姐不能嫁给韩非,已经很伤心,可是二姐一早走了,你怎么不告诉我们?大姐出嫁的时候,我跟三姐一直送到了赵国,可是二姐呢,是要去秦国,怎么我们都不知道?那么有谁送她呢,她一个人,冷冷清清的,不是会更伤心吗?父亲,你怎么不告诉我呢,我要去送二姐的……”
“送……如何忍心送……”
“是去咸阳吧?咸阳,那么远……父亲,我们现在去,去城西!”
对夷简来说,这好像是她懂事以来,遇到的最叫人伤心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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