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王府,花园一角琉璃飞檐凉亭里。
锦衣男子坐在白玉圆桌旁,左手执白子,右手执黑子,一下一下往圆桌上的棋盘摆放。
他动作犹如行云流水,无论捻子还是落棋皆透着说不出的飘逸流畅。轮廓完美的脸微微下俯,两道仿若剔羽的眉斜斜飞逸,底下浓睫掩映,星眸不时转过点点亮光。
左手与右手对弈,实力相当,但看他动作无滞眉目平静,显然无论棋艺或心境,都达到极其超脱物外的淡然。
张化在亭子外正面右柱旁侧身伫立,望里面男子眉目如画,看他沉静垂目淡然执棋论艺更美逾仙境。
仿佛那一桌一盘黑白分明的棋子,便是整个世界。
他在这个世界里淡然冷静,没有人伦**没有贪嗔痴恨怨,一亭一人便是超脱红尘外的淡静天地。
输赢不见半丝杀伐戾气,眉宇没有喜怒哀乐。
张化的心忽然便疼了起来,可他站在外面并不敢出声打扰,也不愿打扰里面那片淡然安静的天地。
良久,仿佛天色都从灿烂转了暗淡,最后一枚白子终于从男子左手轻轻落下。
陈芝树瞟亭外一眼,云袖如清风拂过棋盘,黑白棋子便安静归了原位。他站起,负手而立。微微仰头,看着清澈流水自假山淙淙溅落,一片黄叶漂在水面随水回旋蜿蜒。
他盯着那片似彷徨似安然随波逐流的黄叶,微微出神。
张化吸了口气,跨出一步看着他背影站直。
“主子,严或时精心设局施恩于莫老夫人,如今被莫老夫人视为座上宾,引于莫府外院静养断腿之伤。”
想起之前的调查结果,张化心情也似头顶这染暗的天色一样,有些郁郁难明。莫姑娘身边的阿猫阿狗,只要让主子觉得碍眼的,他做属下的就有义务做清道夫。
谁知那个男人竟在他动手前突然消失无影无踪,如今又突然凭空出现还一跃成为莫府座上宾。
这事,还真真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耻辱。
“请主子明示。”
暗杀明刺或放任,全凭主子一句话。
陈芝树还在看随水逐流的黄叶出神,张化的话他在听,不过并不放在心上。严或时那样一个小人物,若非与她扯上关系,压根不值得他听见那个名字。
一个毫无背景的小人物接二连三设计试图攀扯上有个工部尚书的莫府,严或时的目的很明确,动机也很容易理解。
现在已经很确定那个女人对他的价值,他觉得很有必要让那个胆子肥又自诩有小聪明的女人,一直保持危机意识,这样才不会因为在安逸环境中待久而变笨。
那个男人,如今看来,勉强也算半个人才。
他并不担心那个女人会吃亏,毕竟早在大佛寺,那个女人就知道严或时的真面目,更知道她府里多的是牛鬼蛇神。
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应付不了,她也不配他浪费精神去关注,更不配活下去。
良久,男子抖了抖宽大云袖,目光自黄叶收回便显得有些幽深。他缓缓转身,抬眸看了张化一眼,清清淡淡不带一丝情绪的道,“暂留。”
张化应是,眼里却有诧异飞闪而过。
希望莫姑娘日后知道主子纵容留个祸害在莫府,不会一声怒吼拍桌与主子翻脸绝交。
其实莫夫人中的红颜娇与主子身上的“无情”相比,简直……,张化微微摇了摇头,掐断自己继续往里深思的念头。
莫安娴以为,经过那日寿喜堂对万太太夺权事件后,老夫人起码短时期内不会再希望看到她。
可她竟然料错了,不过两天,老夫人孜孜不倦的又派人来枫林居将她传去寿喜堂。
“不会还心心念念惦记着我这里的上等红参吧?”莫安娴摇头嘀咕一句,招呼青若一声,就往寿喜堂去。
到了寿喜堂,发觉莫方行义父已经坐在老夫人左首旁,而平日必在的莫昕蕊反而不见人影。
掩下眼里奇怪之色,少女缓步而入,朝上首端坐楠木圈椅的老夫人祍裣福身,“见过老夫人,见过爹爹。”
老夫人眼皮微掀,老脸上原本隐约笑意在看见她之后,更淡得没影。老夫人静静掠她一眼,没说话,莫方行义父见状,立时便温和笑道,“安娴来了。”
莫安娴很乖觉,见了礼就自发到莫方行义父身旁坐下,老夫人不待见她,她不会没眼色非往老夫人身边凑。
老夫人本想招手让她往自己旁边坐,好示亲近,可不想手刚伸出,就见她一脸乖巧粘腻的坐在莫方行义父身旁。眉头立时皱了皱,瞧她的眼神再也装不出热络来,想了想,才道,“你那天熬的汤极好。”
莫安娴一脸平静乖巧的听着,老夫人不会平白无故赞她,让一个厌恶自己的人违心说出赞美的话,绝对是有所求。
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说的就是老夫人这种人。
老夫人见她不搭话,只得按着不耐,自顾自话继续道,“喝了你送来的汤水后,我感觉精神好多了。”
莫安娴站起,微微垂首,诚惶诚恐道,“老夫人身体康健是我们福气。”
想诱她答应熬好参汤再送来?门都没有。
老夫人噎了噎,被莫安娴油盐不进的模样气个半死,她瞄了瞄旁边无动于衷的儿子,知他不肯为自己说话,皱了皱眉又只得忍住火气。
又道,“严公子喝过汤水之后,气色也好了许多。”
莫方行义父目光一沉,隐忍着不悦瞥了老夫人一眼,道,“严公子对母亲有相救之恩,儿子理当亲自前去感谢。”
至于刚才那些混帐话,就请母亲莫要再说。
这句话,莫方行义父忍了忍,终没宣之于口,不过看她的眼神,可没掩饰其中警告与失望意味。
莫安娴听了老夫人的话,心里也是气笑了。这话要是传出去,大概没有人会相信她与严或时之间是清白的。
一个订了亲的姑娘与别的男人有私情,老夫人这是要逼她去死?
如此歹毒用心,原话只怕是她那位好妹妹说给老夫人听的吧?
“爹爹,”莫安娴看着为维护自己,不惜冷脸表示对老夫人不悦的父亲,心里感动满满,“严公子对老夫人有恩,就是对我们莫府有恩,这样一位贵人,女儿理应与爹爹一道前去看望,以示郑重。”
老夫人愕了愕,好半天光顾着瞪莫安娴连话也忘了说,这丫头之前不是死活不肯去看望严公子,今天怎么突然变得爽快了?
还自己提出来?
莫方行义父想了想,有他一道,倒也不算逾矩,便点头同意了,“嗯,那安娴就跟我一同去青松院看望严公子。”
老夫人对此乐见其成,虽心里有些奇怪,却也不会阻止,只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你们父女俩有心,不如现在就去吧。”
莫方行义父朝她点点头,“母亲,那我们去了。”
他们俩出了寿喜堂,一往青松院方向,立时就有个隐在暗处的小丫环飞快跑回映月阁向莫昕蕊回禀。
青松院守门的小厮一见他们,立即弯着腰恭敬将他们迎进去,“老爷请进,大小姐请进。”
莫安娴跟在莫方行义父身后微微点头,拾步进去,入眼两旁还是苍劲翠绿的松柏。没有过多的花草装饰,整座院子显得非常整洁安静。
莫方行义父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是个休养的好地方。”
这时回廊有下人过来见礼,他便吩咐一声,“带我们去严公子的房间。”
然而,父女俩刚穿过院子拾阶而上,还未到回廊呢,就见门外有个小厮慌慌张张跑进来。
“老爷,老爷,出事了,出事了。”
莫方行义父沉下脸转过身去,瞪着小厮就怒斥,“常宁,什么事毛毛燥燥,不知道这是严公子静养的地方吗?”
常宁连忙低头缩了缩脖子,压着声音有些战战兢兢道,“老爷,书房走水,你赶紧回去看看吧。”
莫安娴挑了挑眉,心里无声笑开。上一回将莫昕蕊临时叫回去的是因为万太太出事,结果后来所谓的出事不过是崴到脚而已。
这一回临阵将她爹爹叫走,是爹爹最重视的书房走水?
那个女人还真敢,万一真烧到什么,就不怕爹爹知道了跟她秋后算帐?
一听书房走水,莫方行义父当即紧张了。不过他看了看莫安娴,立时拿了主意,道,“安娴,你随爹爹先回去,改日我们再过来看望严公子。”
少女笑着摇了摇头,体贴道,“爹爹你赶紧回去看一下书房情况,既然来到青松院,我又无事,不如进去看望一下严公子;到时老夫人问起来,也好将严公子的伤情明禀。”
少女眼睛一转,往旁边一溜的下人扫了扫,“爹爹放心吧,这还有很多人呢。”
凭这样就编出什么孤男寡女私情相会的事情来?就算那个女人有这胆子与能耐,她也不惧。
谁是螳螂谁是黄雀,要到关键时候才见分晓呢。
莫方行义父见她笑容坦荡磊落,又胸有成竹的模样,想了想,倒是放下心来,“也好,那我先回去了。”
莫安娴含笑目送他出了青松院,这才转身继续往回廊走去,不过走到第三条柱子时,她停在碧藤箩下,面对着院里苍翠松柏站住不动了。
这时,就见一个人从屋里转出来,瞧见她纤细有致身影,便轻笑起来,“你来了。”
声音熟悉,态度随意中透着恭敬,也透着一股信任熟稔亲近。
少女转身,看见那人也一脸尊重的笑了。
离开青松院之后,莫安娴让人打听了一下书房走水的情况,听闻只是外墙起火,因发现及时扑灭得快,倒是没损毁什么。
莫安娴瞥了眼前来汇报的小厮常宁,转头看着青若,仿佛诧异闲话,“天干物燥容易走水,青若,京城多久没下过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