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得不是滋味,孩子的不愿意和陌生感刻在每一处表情和细胞里,我蹲下身子,与他平视,“我的乖新唐,是个小小男子汉,从那个大宅子里搬出来,跟妈妈住在一起,是新唐的一次小小考验,妈妈相信新唐,一定勇敢又坚强。”
新唐到底是小孩子,瞬间便鼓起了小胸膛,“玉儿也是这么说。”
我好奇道:“玉儿是谁?”
新唐顿时满脸骄傲,“是钱塘知府的女儿。”
我哑然失笑,回头去瞧司徒陌,那人背对着阳光,一张脸明明暗暗,一侧隐在阴影里,但轮廓里处处透着他此时心情极好。
我将新唐抱起,走了几步,便抱不住了。
将孩子递给司徒陌,他极自然地接过,我与他并肩向外走去,钱塘府里秋高气爽,正是人生好时节。
一路走,一路闲聊,我忽然便生出了许许多多的错觉,我们是完完整整的一家三口,身边是我的丈夫和孩子。
一路走,一路风景变幻,一路走,一路春夏秋冬。
一路走,一路生了白发,一路走,一路看遍繁华。
因为我爱着他,因为他也正巧爱着我,我们共同孕育了孩子,我们执手结了头发。
我们把山盟海誓说遍,我们把日出日落看尽。
我们对视总是微笑,我们低头总是幸福,我们在粗茶淡饭里丰盛,我们在锦衣玉食里淡泊。
我们在春天的时候放风一只纸鹞,我们在夏天的时候赏尽繁花,我们在秋天的时候爬上山顶,我们在冬天的时候围着火炉喝上一碗暖茶。
我们藏在彼此的心头,我们隐在彼此的眼中,我们爱上彼此便不再改变,我们许下誓言便不会违背。
我们不怕自己吃苦,只怕对方不幸,我们将心捧在手上,我们将吻印在彼此额头。
这便是我对爱的诠释,它们在我有机会离开的时候,它们在我面对身边的两个男人时,它们在我不知不觉里,悄悄发了芽,长了根。
秋天的风,温暖又寒冷,它们刮过我的脸庞,它们对我说,“世事两难全啊。”
我说:“我知道,可我爱他们啊。”
那风便呼啸着远远刮走,留下我魂魄和肉.体,他们分离,他们不知何处是归途。
司徒陌将新唐放下来,搂着我肩膀,替我拭泪,“怎么好端端地掉了眼泪?”
我将头埋在他怀里,“是风,迷了眼睛。”
司徒陌不再多言,我们静静依偎在一起,新唐在湖边,捡了许许多多的小石块,去扔湖里的野鸭。
鸭子被惊得扑棱翅膀,“呼拉拉”飞起一大群,有两个绿头鸳鸯,也一块儿远远游开,却始终不离左右。
司徒陌摘下岸边一朵不知名的小花,别在我发间,他轻轻嗅闻,“清淡而弥久,就像你一样,婉儿。”
我说:“我不是你心中的女子,我不温柔也不明事理,我任性不羁,不想被俗世纷扰。”
司徒陌笑得明朗,那是我见过他最坦诚无私的笑容,那笑里,有无限温柔,而那温柔,都是给我的。
他说:“无妨,你便做自己,我来迁就你,我来护着你。”
我在湖边的清风里落下泪,那泪顺着脸颊,滑进土里,消失无踪。
我们十指相扣,心意相通。
我勇敢告诉他:“司徒陌,我喜欢你。你披着战甲,即便知道赴死,也转身离去那一瞬,我便喜欢你了。”
司徒陌笑,那笑里都是满足,都是得偿所愿,他说,“婉儿,我终于等到这句话,这两年,我醒着梦着,都想听你亲口说这句话。”
新唐跑回来,手里抓着一对小鸭子,毛茸茸的黄色小鸭子,“爹爹,娘亲,你们看,我在那边的草窝里摸到得。”
“一共两只,我与公绰,一人一只。”
司徒陌皱起眉,我伸手替他抚平,微微仰头,嘴唇擦着他下巴,许他一个不留遗憾,“将公绰一同接来吧。”
司徒陌瞧我神色,“你不是不愿瞧见他吗?”
我笑出泪花,“谢谢你,司徒陌。”
“接来吧。”
接来吧,接来吧。
还有十个月,接来吧。
在我离去前,许你一个美满。
在我离去前,许我自己一个肆意吧。
第92章
公绰隔了几日也被接了过来,司徒陌谋了一份文职,过起闲云野鹤,大隐于市的散漫日子来。
这一年的冬雪来得极晚,新唐和公绰穿起夹袄的缎面棉袄,手拉着手日日同进同出,虽不是一奶同胞,感情却极其亲厚。
大师兄出了师,自立了门户,生意做得不咸不淡,勉强维持一家生计。
月娘很快便有了身孕。
她辞了我这边的掌柜活儿,回家安心养胎。
那日她最后一日来我铺子,将人和货物还有账本交还与我,我挽着她送到铺门口,天色尚早,我与她挽手相望,过往一幕幕,往事再现,历历在目。
我问她:“师兄待你好吗?”
月娘点头,“自然是好的。”
她有莫名的无奈,淡淡地瞧向铺子前的槐树下站立得那人,“暖暖,他瞧我的时候,没有巡抚大人瞧你时,眼里的那点亮光。”
我安慰地拍她手背,“往后的日子还长,你是他的妻子,也是他孩子的娘亲,瞧久了,自然就有了。”
月娘点头,让我扶着迈下台阶,冬雪将青石板路染白,断桥只剩半截,曲院残荷,雷峰塔巍峨,它们一同将遗憾掩盖,一同与我站在原地,看成双的人儿走远。
风夹着残雪将话语送回。
月娘心疼自己的夫君,埋怨他,“新开的铺子事情极多,我说了让丫鬟送我一趟便可,为何非要亲自送我过来。”
大师兄温和低语,是这寒冬的一抹绿意,他说:“左右无事,多陪陪你罢了。”
我伸手接住一朵雪花,那是六瓣的纯洁,不染世俗,我将它洒去空中,我对着他们的背影无声口语,“月娘,师兄,你们一定要幸福啊。”
无人应我,天地苍茫,山水无声,西湖水静静千年,她见过多少悲欢离合,她俯望人间沉沦,她说,哪有完美,哪有无缺憾,不过都是挣扎活着罢了。
是啊,不过都是挣扎活着罢了。
那我为何不恣意一回,不任性一回?
第二场冬雪姗姗来迟之后,我收拾了香梅。
她对司徒陌的那点野心,在住到一个屋檐下后,愈发明显。
我去张裁缝铺子的时间与两个孩子上学堂的时间重合,我便每日想着送他们上学,接他们放学。
可香梅找了许许多多的借口去司徒陌跟前要这份活儿。
说是我从没带过孩子,一个人带着两个会辛苦。
新唐是她从小带大得,陡然到了陌生环境,得有个过渡有个慢慢来。
她左右闲在家中无事,早上与奶娘一同送孩子去私塾,晚上早早接回来,还能在司徒陌的书房里练练字念念书,怎么都强过被我带去裁缝铺。
香梅去找司徒陌求恳之时,是选了时候去得。
那日我新请的掌柜出了差错,我接了新唐与公绰便一块儿过去瞧了瞧,再回家便晚了,孩子用完晚膳,功课马马虎虎做完便上床睡了。
第二日自然被教书先生罚了板子。
新唐和公绰从小到大,从没挨过打,性子又都随了司徒陌,在外面一声不吭,强硬憋着。
午后回了家中,便再也憋不住,扁着小嘴哭得里头的小衣都湿透了。
我看着心疼,司徒陌想必也心疼了。
香梅便趁着这个当口去找了司徒陌,来来回回的道理一讲,司徒陌便点头答应了。
晚上睡在一处,司徒陌将此事与我说了,我当场发了脾气。
我将木制枕头甩在他胳膊上,犹觉得不解气,将床边他的衣物一股脑儿扔在地上,一只手指指着门口,“出去。”
司徒陌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更何况他本就脾气不好。
他下去床沿边,将衣服一件件穿好,忍得额头都是青色,说了句,“你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自然说不出口,我道:“三爷后院空虚,事情又杂多,若是论起先来后到,我也做得了这个主,不如这样,明儿个我帮三爷选个黄道吉日,三爷便将香梅纳做小妾,这样她也好名正言顺,替你抚养后代,管教新唐和公绰。”
我一只手指颤悠悠去指门口,“你这会儿便去东边厢房找她,告诉她,我大度大量,明儿个我搬出去,成全了你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