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剧烈的惊吓中,双膝酸软,“扑通”一声,跪在司徒陌跟前。
泣不成声,“三爷,你千万不可同去啊。”
第27章
司徒陌皱起眉头,“婉儿,你这是做什么?”
我泪水涟涟,却不知从何说起,难不成,告诉他,我来自几百年后的未来,早便得知,这场战役,莫说同去的大臣,即便是当今天子,朱祁镇,也将沦为阶下之囚。
看得出,司徒陌在隐忍怒气,他冲着我,微微弯下身子,“苏婉柔,你一介女子,生于闺阁,终于深宅,你今日所言所行,我只当你是挂念与我。”
“但你要知道,大丈夫但求无愧于心,这场战役,即便是赴死,我也需死得其所。”
我透过模糊水雾去瞧他,“三爷,您忠君爱国,死得其所,那新唐呢?公绰呢?这司徒府一门上下,老老少少呢?”
司徒陌一拂袖子,将我惯开,“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强求不得。”
正统十四年七月十七日,大明帝国二十万的军队开拔。
北京城外,军旗烈烈,朝日炎炎。
望不到尽头的人海,望不穿的命运。
我落下眼泪,这是多少人家的顶梁,又是多少父母的含辛茹苦。
都将有去无回。
而我这一世的丈夫,对,虽然我只是他的一个妾,但对于我来说,他就是我的丈夫,是我孩子的父亲,司徒陌,也将随军远征。
正如他所说,“大丈夫心系天下,且能苟安于室。”
于是,我遂了他的心愿,他不愿避祸,置满门上下于不顾,我虽千千万万个不愿,却终是,遂了他的心愿。
临行前一天,他宿在我房中,窗外一轮冷月,房中零星灯寒。
我照例给司徒陌沏了一壶碧螺春,茶叶在沸水中缓缓舒展开,映得清水绿莹莹的,不似这人间,污秽浑浊,前不见来路,后不见归处。
我在茶里下了极重的泻药,抓药铺子的老板告诉柳红,整包服下,三天不能下地。
我是铁了心要阻拦司徒陌。
却被司徒陌一番话乱了心肠。
他说:“婉儿,我知道此番前途未卜,我军久不征战,哪如蒙古骑兵骁勇,更何况…更何况,此番带队的名为皇上,实为王振。”
“这个奸佞小人,党同伐异信手拈来,真正上了战场,只能是纸上谈兵。”
我哭道:“那你做什么还要跟去?”
“婉儿,你不知我祖上有遗训,若是太平盛世,则大隐于市,若是纷争频起,则要保家卫国。”
罢了罢了。
我借口那壶茶水未曾煮沸,怕坏了司徒陌的脾胃,拿出去尽数倒进了泔水池。
却彻夜难眠。
我绞尽脑汁,费了全身力气,去回想正统年间的这一段历史,鸡鸣时分,终是被我想起了八.九分。
正统十四年七月十七日,北京城被第一缕阳光照亮,城里的公鸡引吭高歌,似乎这一天,就如同曾经过去的千千万万天一样,寻寻常常。
可只有北京城的老百姓们知道,到底是不同的,二十万士兵迎着亘古不变的太阳,举着绣着“明”字的烈烈军旗,出城门,沿着居庸关,向北挺进。
北京城里一夕之间,只剩下老弱妇孺。
我落下眼泪,给司徒陌穿戴铠甲,“官人,你可知道,你们倾巢而出,后方虚空,将来敌人若直捣黄龙,后果不堪设想啊。”
司徒陌不语,眼神清明,“婉儿,你想亦为我所想,好在于侍郎坐镇京城,我才能略略心安。”
我拂去眼泪,今日或许是我跟司徒陌的死别,虽然我不曾爱过他,但却实实在在受了他的庇佑。
我对他,到底还是有些感情的吧。
我头一回主动,在他腮边印下吻痕,在他诧异望来得眼神里,又急忙退开。
终是嘱咐了最重要的那句话,“官人,不管局势如何变化,你千万记得婉柔今日的一句话,战场不在关外,不在山西,更不在土木堡,最最重要决定生死存亡的那场战役,只在这北京城的城门外。”
说完,我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筒,里面是我用烛油封入的一方绢帕。
我塞进司徒陌的怀中,“官人,你若感念跟婉柔的两载恩情,若心系家中的亲生骨血,那么,你到了土木堡那块地界之后,定要打开这竹筒,按照这上面的话去做,你千万记得,你若想抛头颅洒热血保住这大明浩浩万里江山,定然不能在土木堡枉死了去。”
北京城头集合的号角破空长啸,肃穆的千年古城苏醒过来,多少妻儿拉着远征的亲人依依不舍,都说夕阳如血,我却见这初升的日头,一样染红了这人间正道。
司徒陌在我额头印下一吻,我知他心中疑惑,若他真能活着归来,我怕是将无法独善其身。
军令不等人,他挥起披风,迎着阳光,消失在府门外,我瞧着他离去的方向,又一次落下泪来。
第28章
司徒陌穿戴银色铠甲,策马护在皇帝陛下的御銮边,二十万大军出了北京城门,一路沿着居庸关,浩浩荡荡往山西大同挺进。
居庸关与紫荆关、倒马关、固关并称京西四大名关,司徒陌少年时候,曾随父亲游历过这几处险要,深知居庸关山势险要,历朝历代,多少次凭着这巍峨山脉,将鲜卑等异族挡在关外。
男儿自当气吞山河,司徒陌站在居庸关关口,豪气万丈,陡然间心胸开阔,大丈夫不该拘泥于儿女私情,青史留名才是正道。
司徒陌看着城关下的“居庸叠翠”,隐隐有鸟语花香传来,若不是知道之后有一场恶仗,这里怕是世外桃源之所在了。
往前看是漫漫风沙路,往后是群山巍峨,二十万大军,如蝼蚁般缓缓向前移动。
在天险面前,人类太过渺小。
而弃天险不用,带着当今天子,去找蒙古军正面交锋,司徒陌仰天长啸,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二十万大军一路急行军,从居庸关沿怀来,最终于八月一日抵达大同。
人困马乏。
自古有云,大军未动,粮草先行。
但因为这次仓促的出征,准备时间只有五日,跟上路的粮车很快消耗殆尽。
最后只得靠后方的不断补给和沿途的征粮,才赖以支撑。
每个士兵分到的口粮极少,天气炎热,又是穿着厚重的铠甲,再加上绝大部分的士兵都是关内人氏,极少出关,急行军加剧了他们的水土不服。
士气极度低迷。
大军在大同城外安营扎寨。
疲惫了十几天的士兵吃完玉米棒子做成的粗糙晚餐,早早入睡。
司徒陌在亥时出帐巡查,王振在他和邝埜的强烈反对中,这才选择了这处地势开阔之处休整。
司徒陌暗自喟叹,王振这样一个深宫太监,竟然连不能在三面环山之处安营都不知晓,司徒陌放眼望去,无数帐篷首尾相接,难不成真就如苏婉柔所说,有去无回?
司徒陌又暗自掂量了“土木堡”三个字,他很奇怪,这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他来得路上细细研究了地图,才发现这个地方,离军事重镇怀来只有二十五里路。
苏婉柔是如何知道这个名字的?
司徒陌从怀中摸出那个竹筒,竹筒上还隐隐留着苏婉柔的香味,她不爱涂脂抹粉,不似秋红和如意般,艳香扑鼻,却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淡淡栀子花香味,每每遇见烦心事,只要闻上一闻,便奇怪的定下心来。
可她为何口口声声强调“土木堡”三字,这中间到底有何蹊跷?
司徒陌仔细研究过地图,不论战胜还是战败,大军后撤都该由紫荆关回京,绝不可能途经土木堡。
更况且,土木堡离怀来只有二十五里路,大军拼死也会进入怀来再一决雌雄,放弃军事重镇的庇护,而选择在土木堡决战,这是万万不可能发生的事。
司徒陌仰头望向夜空,繁星多得似乎要拿斗笠来装,他以为他会想念新唐和公绰,谁知星空里竟然渐渐幻化出苏婉柔的脸来。
倔强又脆弱的脸。
他有时候也会奇怪,为什么看着如此柔柔弱弱的女子,竟然会有这样的傲骨。
他故意在她面前跟如意亲热,想瞧她吃醋的模样,回头却只见她讥笑着的冷脸。
他便如坠冰窟。
他便呕上了气。
他便故意在她眼前让管家替他张罗纳妾,却只看到她无动于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