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玄、了尘所言,似劝人知返的佛门静音,在俞长风心里回绕不去。
他怔怔站在原地,久久不语。
满院众僧的目光纷纷投向他,一时间寂静无声。
无形之中,这给人很大的压力,虽然众人不是有意而为。
但重压之下,必有反抗。
便在心神动摇的一瞬间,俞长风想起了往事。
那张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承载着云青萱难以尽述的千言万语。
其中每一个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隐约中,云青萱叽叽喳喳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
这感觉是如此的强烈,似乎还有那姑娘的口水洒在脸上。
俞长风抬头茫然四顾,哪里见云青萱的半点踪影?
他再次低下头,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这样宠溺的笑容,那姑娘要是看到,心里一定是欢喜不尽吧?
他心想。
众僧依然目光如炬,平静地望着他,并无人开口催促。
但那种暗含的无形压力,却越来越重。
俞长风抬头,心底狂生一股傲然之气。
他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面对此时情形,怎肯轻易服软?
黑衫拂地,俞长风拜倒在几位老僧面前。
了玄大师温和的脸上带着微笑,只道他已然被自己劝去,心下甚慰。
俞长风站起身来,正色说道:“承蒙大师一片好意,但晚辈多次受于云教主相救,时刻不敢忘却此事,今日为答恩惠,纵然粉身碎骨亦不后悔!”
众僧哗然,一片窃窃私语。
了玄叹道:“俞少侠既是执意如此,老衲也不好深劝,此道颇艰,我四位师弟为维护少林寺声誉,必不会有意相让,少侠万安!”
俞长风点头称是,从背后摘下自己的长剑。
了尘说道:“俞少侠这便要动手吗?”
俞长风后退一步,躬身说道:“晚辈无礼,不该先行亮剑。”
了玄微笑道:“非也,我师弟拦阻于你,并非是因俞少侠有越礼之处,而是在言武之先,有几位朋友欲要一见。”
俞长风满脸疑惑,不知此话何意。
了玄伸出双手,轻轻击掌三下。
但闻得院外脚步声响起,似乎来人不在少数。
俞长风回头望去。
下一刻,他的身形忽然僵硬,愣在当场。
内心的惊惧使他脸色一片惨白,身躯微颤。
片刻间,只觉得胸口沉闷,呼吸逐渐不顺。
院外来了一行人。
当先正是自己的师父,青山掌门陆松铭。
他身侧,是难掩满脸怒容的陆夫人。
再往后,陌然,徐阳……自己所有的师弟,全来了。
俞长风心底升起莫大的恐惧,额头上冷汗微现。
陆松铭沉着脸站在远处,伸手拦住向前的陆夫人。
刘陌然左手拉着灵儿,目光只是停留在她弟弟的身上,没有向他看上一眼。
徐阳和他的关系非同一般,在陆松铭身后向他胡乱的比划几下。
除了俞长风,谁也看不懂徐阳在做什么。
但他看的懂,所以更惧。
啪嗒!
手中的长剑落在地上,溅起灰尘微扬。
俞长风转过身来,拜了下去。
“弟……弟子见过二位老人家。”
痛苦和担忧使他话音发颤,跪在地上垂首不语。
此时,俞长风才是真的万般为难。
数日之前,自己对云青萱的承诺,似乎摇摇欲坠。
“天塌下来,也挡不住我去救你!”
他仍记得自己这句话,但眼下局面,难道又要让她失望吗?
不然呢?
师父师娘既是在此,还能容得自己抉择?
院内数百人一片寂静,俞长风久久而跪,泪滴啪的一声落在地上,快速被尘烟吸去。
他觉得自己就像这滴泪水一样,翻不起任何风浪,也改变不了结果。
他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陆松铭身为掌门,自然要率先发言。
他上前一步,向了玄大师几人拱手行礼,淡声说道:“风儿,你最近是愈发的胡闹了!”
这句训斥,若放在之前,俞长风嘿嘿一笑,理都不理。
因为他知道师父并没有生气。
但今日师父说出这句话来,声音中却带着浓浓的失望之意,似乎自己已然无可救药一般,将要放弃这个弟子。
俞长风心中大痛,眼泪滚滚而下,泣道:“弟子……弟子知错……”
“巫仙教乃是外邦番教,在中原为人唾弃许久,我武林同道见之亦不能放过,必要拔剑为江湖除害不可,你怎能自甘堕落,与他们一直纠缠不清?”
陆松铭向了玄大师看了一眼,见他闭目不语神色宁和,心中大宽。
其实巫仙教虽然名声不佳,但在江湖并没有犯下多大的恶事,只是教中之人大多能使奇毒,令人难测不备而已,陆松铭这几句话说的过分了些,还怕了玄听之不喜,没料到他竟无任何不满。
陆夫人自从进门始终沉默,此时望向俞长风说道:“风儿,你师父说的不错,不要再胡作非为下去,跟我们回山吧!只要你听师娘的话,以前那些错事大可不咎,再说……”说到此处,陆夫人拿眼神向刘陌然扫了一下,又瞪了他一眼。
俞长风哪有胆量向刘陌然瞧上一瞧?连眼神的余光都不敢一瞥。
陆松铭夫妇这片话,完全合情合理,并且在他意料之中。
俞长风不知怎样拒绝他们,亦是不敢。
他低着头踌躇半晌,支吾道:“师父师娘说的对,弟子身上错事太多,本应该听二位老人家的话,就此掉头离去,但是……但是……”
他连说了好几个但是,下话始终没有说出口。
但他却露出了回绝之意,这很明显。
陆夫人大怒,哪还顾得上此处不是青山乃是少林寺?身形微动便要过去抽他几个耳光。
“但是什么?”
陆松铭伸手拦住了她,皱眉问道。
“师尊容禀。”
俞长风拿衣袖擦了一把眼泪,低声道:“弟子欠她相救几次,恩惠如山般厚重不可言喻,而且弟子又有承诺在先,必要将她带出少林寺,所以……所以……”
言至及此,他不敢再说下去,这已然是明确的拒绝。
陆夫人长叹一声,“风儿,现如今师娘的话,在你耳边如同放屁一样了!”
她说的心灰意冷之极,脸上凄凉掩之不尽,目眶微湿。
俞长风顿时心如刀绞,眼泪似江河决堤般哗哗流下。
陆夫人自小将他养大,待他亲若真子,他何时见师娘对自己如此神情?
那是失望到了极点的不甘,和无奈。
徐阳几位师兄弟面面相觑,唯剩心中暗叹。
灵儿瞪着大大的眼睛,伸出小手指向俞长风,刚要开口喊一声长风大哥。
刘陌然粗暴地将他搂过来,严厉的瞪他一眼。
灵儿吓的没敢出声,小脸上满是茫然,他从未见过姐姐对自己这般态度。
秋风又起,带着数片落叶散在各处。
数百僧人鸦雀无声,垂手而立。
最前方五个蒲团上,了玄大师等人闭目不语,青山自家之事,他们无法干涉。
俞长风颤抖着站了起来,鼓足勇气看向陆夫人。
“师娘,请听弟子一言!”
他整个人仿佛失去了魂魄,话音干涩无味。
陆夫人见他如此模样,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下来。
这是她最喜欢的弟子,也是唯一一个拉扯大的孩子。
闹成今日这步田地,她心中的伤痛,甚至犹在俞长风之上。
“你说。”
陆夫人摇头望向别处,不忍再看他。
众目睽睽之下,俞长风深深低下了头,只说出一句话。
“师娘,弟子今日……为难的很!”
泪水顺着脖颈流进胸腹,他感觉到了凉意。
想要止住眼泪,却说什么也停不下来。
自记事起,这是他第一次违抗陆夫人的意思。
他不敢再去看师娘的脸色,身躯摇晃间,似乎要站立不住。
霎时之间,无尽的痛苦和心酸疯狂涌进俞长风心头。
在这一刻,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凉,与万念俱灰。
唯有落泪。
陆夫人已然泪流满面,一言不发退了回去。
她很了解俞长风,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孩子虽然平日里颠三倒四,性喜胡言乱语,但是为人十分刚正,而且重情守义,自己应下的事情,任谁也拉不回来。
陆夫人不想苦劝,她知道说的再多也是无益。
当然,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她心知肚明,若是自己执意让他回头,到那时他迫于无奈,既不忍当着众人驳了师娘之意,又不愿对人食言而肥,走投无路之下,必然拔剑自刎。
这是陆夫人一手养大的孩子,对他的脾气怎会不知?
她不愿去想象那种场景,故而再也不敢劝他,只好任他而去。
俞长风微微抬头,眼前已然模糊一片,紧紧闭了一下眼睛,把泪水从眼中挤出来。
他看到师娘的态度,心里愈发羞愧难当。
但他深知,此时唯有咬牙挺住。
陆松铭冷声道:“难不成,你仍是执迷不悟吗?”
俞长风低头沉默,意味了然。
从小到大,向来是师娘这一关比师父难过,他很清楚。
师娘若没意见,师父只会象征性的说两句,来维持自己掌门人的身份。
但师父做不了主,所以俞长风不怕。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保持自己那一份孤傲与执拗。
陆松铭重重地哼了一声,拿剑鞘指着他。
“你是不是以为,只要你师娘不拦此事,今日便可随性妄为?”
“你错了!”
啪!
陆松铭把手中长剑丢在地上,脸色冷漠话音无情。
“俞长风,今天你若执意不悔,从此青山派再无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