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常念双手托腮望着那本家规沉思了许久。
外界对她夫君的评价大抵都是这样的:宁远侯掌管一方军政大权,是出了名的冷酷无情、不讲情面,治下极严,整个宁远侯府乃至西北边塞无人不惧。
其实她也亲身经历过他的冷酷无情,好比硬是被改掉了挑食不吃肉的坏毛病,她如今吃着肉,也觉着很香;又好比骑马,她原就是好奇,也不打算真能学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哪知晓他竟是那样严苛,每日抽出功夫按时按点拎她去学,撒娇耍赖也没用,他就像一块冷铁,原则规矩很多很多,虽然极少时候会有退让。
常念倒也慢慢习惯了。
可如今听说家规,再听那些被惩罚的小可怜,她心里总归不是个滋味。
要是按照这严苛的家规来衡量,她早被罚了千千万万遍吧?
江恕那样刻板的性子,要他改这施行了好几年的家规,显然不可能。但要她条条遵守,首先第一条早起,就不能。
这府上几百口人,今儿是这个说闲话,明儿是那个,哪能堵住别人的嘴?
膳食羹汤彻底凉透了。
春笙和夏樟也不知道她们殿下好端端的怎么发起呆来,估摸着殿下吃饱,便如往常一般轻声撤下膳食。
常念忽然问了句:“我用膳遗下的食物,都是怎么处理的?”
春笙愣了下,如实答道:“以往在宫里,您食量小,吃不完的膳食都是由奴婢和夏樟她们分着用了,像汤羹流食一类会有杂役所的小太监来收去,听说是运往宫外喂养牲口的,在侯府也大约如此,您怎么问起这个了?”
常念摇摇头:“没什么。”
不是浪费就好。
外边进来一个宫婢通传道:“殿下,陈小姐她们携礼登门拜访您来了。”
“陈小姐?”常念讶异出声,随后才反应慢半拍地想起这是谁,是她从京城带过来的闺秀们啊!事情一多险些忘了。
“快请她们到偏厅坐着,上茶水。”
“是。”宫婢恭敬退下。
常念则回寝屋挑了两支流苏式的珠簪别上,略施薄粉胭脂,本就精致漂亮的五官顷刻间多了抹姝美眏丽,再揽镜自照时只觉镜中人实乃天上仙,家规带来的沉闷情绪淡去许多,心里美滋滋,就不由得感慨:“本公主即便来了西北苦寒之地也这般好看!”
春夏二人都笑了,出门前仔细带件披风。却见她们殿下走到门口,又忽然想起什么来,转头回去拿了一个白玉镯子套上手腕,一面道:“美玉衬得人气色好。”
夏樟便打量一眼她们殿下白里透红的脸蛋,心想侯爷才是真正叫殿下气色好的吧?
偏厅里坐了有七八位年轻夫人,个个满面春风,笑意盈盈。这都是上回受邀去侯府的闺秀们,三俩个月下来,亲事成了,也随着夫君一并来了西北,只前段时候公主随宁远侯在安城别庄避暑,她们不好贸然打搅,如今公主回了银城侯府,自是第一时间约着上门拜访。
大家都是从京城远道而来,在偏厅等候时便有说不完的话,一时是西北风土人情,一时又是这干燥讨人厌的天气,你一言我一语,格外热闹。
待常念进门来,只见众人起身,屈膝行礼:“臣妇们见过殿下!殿下万安!”
常念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好似仍旧在京城一般,久违的舒适与自然放松感迎面而来,心中动容,不禁赞自个儿做了个顶顶好的打算。这便笑道:“平身,快坐!”
与此同时,侯府与四房院子相通的垂花门处,四夫人于氏带着两个好友泛起了嘀咕。
她方才竟听两个送茶水的宫婢说殿下在偏厅会客,好生热闹。
可那位公主初来乍到,兴许连侯府这几十口人都没认全呢,哪来的客??
四夫人的好友推推她,揶揄道:“你不是说眼下公主一个人孤零零在西北,难免落寞空虚,还让我们趁机来走动走动,跟公主打好关系以后好处少不了,可这算是怎么回事?”
另一个好友也撇撇嘴:“四夫人,你还说替我们引荐,莫不是哄我们玩的?”
四夫人干笑两声:“瞧你们俩说的什么话?我不也同你们一起么?”
两人不冷不热地别开脸,对四夫人的脸色也跟着变了变,只不过心里都谋算着想借四夫人搭桥跟那位公主攀上关系,才耐着性子等了等,可是过了好些时候,只听来往宫婢说公主与客人们去花厅作画了。
这会子凑上去,恐怕也不得脸。
两个人琢磨琢磨,敷衍几句就离了府。
四夫人的脸色别提多难看,且是百思不得其解,那位公主怎么就能有这么多关系亲近的客人?不应该啊!她昨儿个打眼一瞧,那就是个漂亮单纯的小姑娘!
说白了,就是好忽悠,好拿捏。
春笙带人送糕点去花厅,途径此处,远远瞧见四夫人徘徊不定,于是吩咐几人先送过去。
春笙走到四夫人身后:“这位是四夫人吧?您在这做什么呢?”
四夫人听到声音,猛地回身来,瞧见春笙,一眼认出这是公主身边最亲近的大宫女,忙摆起笑脸:“哟,春姑娘吧,我这不是估摸着殿下烦闷,想过来找殿下说说话,哪知听说朝夕院这会子有客人,一时拿不定主意了。”
春笙却记得那碎嘴说她们殿下不守家规的正是这四夫人的小女,于是皱了眉,佯装为难:“我们殿下确实脱不开身见您,若说要解闷恐怕也无需劳烦四夫人,您有这份心啊,不如花在旁的地方要紧,免得日后埋下祸端。”
四夫人讷讷,未及答话,春笙已福身告退,留她在原地琢磨:公主身边一个宫女也这么厉害?说话阴阳怪气的!好像谁得罪了她。
刚从江老太太院里出来的二夫人上前,不紧不慢地道:“人家这是好心提醒你管住嘴呢。老太太都没发话,倒被个不懂事的抢先了。”
四夫人登时瞪她一眼,可到底是在侯府这个大宅院生活了十几二十年的人,一听这话就很快明白过来了,今儿一早,江锦那孩子抱怨说了几句难听话,难不成……
四夫人顿时指着二夫人,气骂道:“好啊!是你这个笑面虎!”
是二夫人故意将那话透露到公主耳里挑起事端!平白叫她受了这冷落!
二夫人却随意笑着,也不恼:“自己生的丫头管不住嘴,倒还有理怪我?笑话。”
说完,二夫人便摇着蒲扇走了。
四夫人气得要死,脑子嗡嗡的,一时不知该先回去训诫那个臭丫头,还是想法子去公主那里挽回什么。
常念得知这一番曲折原委,已经是将近晚膳了,四夫人送了个水晶雕件过来,又托人带话请她大人有大量,别和孩子计较。
春笙便和主子说起今日在垂花门那一幕。
夏樟不禁疑惑道:“不过是两句话,您也没怪罪,她上赶着来作甚?”
常念抚着那水晶雕件,笑了声:“若我兴师动众去责怪,才是被人当成枪使了。”
这回夏樟很快反应过来:“有人故意给四夫人使绊子。”
春笙却说:“也是她管教无方,任由子女这样不懂规矩,才被人抓住把柄。”
夏樟张了张口,春笙一眼看出她想问什么,点点她脑门示意她安静些。
她们殿下已然撑着下巴发起呆来了。
良久,仆妇来请示可否摆膳,常念才回神,尽量摒去心底那点不舒服,温声吩咐:“东西收了放好吧,过几日再寻个由头回礼。省的四夫人今夜睡不着觉。至于旁的话,日后这样的事情肯定少不了,小打小闹无关痛痒,也只当没听见,让她们自个儿窝里斗去,咱们该如何还是如何。”
二人齐齐应是,拿东西出来时,宁远侯正阔步从庭院外走来,二人忙屈膝见礼。
江恕淡淡扫一眼那水晶雕件,抬脚进了门,一抹冰蓝色身影扑到他怀里。
江恕顿了步子,伸手拍拍常念后背:“怎么了?”
常念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嗅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又在他怀里拱了拱,才闷闷说:“想你了呀。”
江恕唇角动了动,勾出一抹浅淡的笑。他覆在常念后背的宽掌往下移了些,揽住她腰肢,将人抱了起来。
这才发觉她长肉了,比在京城时沉了些。
江恕抱常念到椅子坐下。
常念侧坐在他身上,两手勾着他脖子,也不说话,亲昵地蹭蹭他脸颊。
门外仆妇端膳食上来,见状闹了个大红脸,在门口犹豫片刻,赶忙进来,又动作利索地摆好膳食,悉数退下去。
鼻间飘来阵阵香味,常念埋在江恕颈窝,还是不想动腾,
江恕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来。
他难得开了个玩笑:“就这么想?舍不得下来啊。”
常念嗡声道:“嗯。难不成你不许么?”
江恕笑了声,低低的笑声里带着些宠溺的意味。他抽出一只手去布菜,待小碟满了,才抽开揽在常念腰间的手。
“出来用膳。”
常念探出半张脸,看到碟上有她爱吃的鱼肉,才慢吞吞坐直身子,张了张嘴。
“真是娶个祖宗。”
虽这么说着,江恕却是耐着性子一口一口喂她吃。
今夜常念吃的比往常要多些,至少她碗里那份不像往常剩的那么多了。吃饱她才从江恕身上下来,水润润的唇瓣轻轻贴上男人冰凉的薄唇,又很快抽开,眨眼笑着,古灵精怪,好似瞬间又恢复了往日活泼。
江恕倒是没多说什么,晚膳后照旧回书房处理各地呈上的公务,只是翻阅着一桩桩繁琐的公事,有些心不在焉,眼前总浮现常念那双漂亮得好似会说话的眼睛。
他咳嗽一声,有些口渴。
十骞候在一旁,识趣添茶水。
江恕喝了口,却觉茶水寡淡无味,竟还不如常念方才蜻蜓点水般亲在他唇角,这便烦躁放下,忽的问:“今日府上有什么事?”
十骞下意识回想,可不知道侯爷问的是公事还是私事,便一件件的说,直到说起殿下身边的夏樟姑娘要了本家规回去。
江恕搁下笔,语气难人寻味:“家规?”书房里便有,他起身去抽屉翻了出来,打开瞧瞧。
第一条,辰时起身。
第二条,用膳不得遗食,不得铺张浪费。
……
越往下看,江恕的眉心便越蹙得紧,最后颇有些嫌弃地道:“这是什么狗屁规定?当我这宁远侯府是穷酸破落户不成?”
骤然听这话,十骞愣住了:“这,这可都是您当年亲自定的啊!您……忘了?”
江恕抬眸,神情古怪地睨他一眼。
就好像说:本侯能干出这事??
十骞立时垂下脑袋,不敢多说一句话,只眼角余光瞥见他们侯爷拿笔在册子末尾添了几笔,然后,一沓厚厚的册子被丢了过来,他赶忙抱住。
江恕面不改色,冷声吩咐:“拿下去,告诉他们,家规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