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戌时打更声将过,定安街便缓缓驶来几辆高大豪华的车架,车轱辘滚过石板路面,在安静的夜里发出一阵不大不小的声响,由远及近,及至能看清马车四角垂下的明角灯上书一个遒劲有力的“江”字。
众人便知,宁远侯与公主到了,一时不由得聚精会神,数道好奇探究的视线齐齐望向被风掀动的车帘。
马车停下,车夫跳下车,从车架后拿来踩梯放好,随后恭敬掀开帘子。
最先下车的是一身黑衣、冷面肃然的宁远侯。他朝马车上伸出宽掌,随即搭上来一只雪白纤细的手,腕上一个翡翠镯,剔透玲珑的翠色只衬得那截皓腕如雪胜玉,不染人间烟火气。
乌泱泱的人群中,不知谁惊叹了句:“咱们侯爷莫不是娶了个天仙儿回来吧?”
有人不以为然,压低声音道:“你还没瞧见真容呢,说甚么胡话?”
说话间,马车里倾出一抹窈窕倩影,扶着宁远侯,缓步踩上梯子下来。那层层叠叠霞粉相间的裙摆在半空中曳出一朵色泽明媚的花儿,至脚尖落地站定,一双漾着莹润柔光的澈眸遥遥看上来。
对上那样一双澄澈明眸,众人竟是下意识屏息。
天,这究竟是怎样一个玉面小美人?
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琼鼻星目,眸含潋滟,白皙的肤像是天山上最纯净无暇的雪,分明是那样简单的发髻,不施粉黛的妆容,却愈显清水出芙蓉之天然,百般难描,勾勒出惊为天人的绝美容颜,冰肌玉骨,绝色倾城,大抵是专为这样的人物而生吧?
那通身高贵而冷清的气质,叫人想起苍穹一抹明月,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只敢远观,不敢近瞻。
四周安静得只剩风卷落叶的沙沙声响。
先前不以为然的那人,也彻底说不出话来。
而常念初来乍到,看着这一张张陌生呆滞的脸庞,轻轻蹙了眉,她扯扯江恕的袖子,小声道:“侯爷,他们是傻了不成?”
江恕握了握她冰凉的手,冷眸扫上去,凌厉带着逼冗的威严。
只见众人一哆嗦,慌忙错开视线,反应过来,又立时跪了一地,高声道:“参见朝阳公主!”
江老太太从后面的马车下来,见状笑道:“好,好极了,咱们侯府就该有这个阵仗这个礼数。”她走到常念身边,笑眯眯问:“念宝,如何?祖母可有说错?”
常念弯唇一笑:“自然没有。”
随后轻咳一声,温声对乌泱泱挤满府门前的平地甚至在角门的一群人道:“平身吧。”
众人跪谢起身,小厮仆妇们自觉退到角门两侧,让开一条道,露出中央大敞的红漆朱门,廊下则立着侯府几房旁系的叔伯婶娘和几个小辈。
罗姨娘殷勤迎上来:“千盼万盼可把咱们的贵主儿盼回来了,东厨那边早上便开始备膳,老太太,您瞧这一路也辛苦了,不如咱们早些进府摆膳吧?”
江老太太笑着说“好”,挽上孙媳拾阶而上,行经几个小辈时,拿拐杖指了指,道:“待会祖母好好给你介绍这几个调皮鬼。”
常念依言看了他们一眼,柔柔应声:“好。”
老太太口中的几个小辈与常念是差不多的年纪,甚至大多比她还要年长几岁,此时倒也乖觉,这便机灵喊道:“见过大嫂!”
江恕随后半步,闻言递了个冷淡眼风过去,他负手身后,未有一语,却见几个人纷纷垂下头,不敢玩闹,恭敬喊一声:“大哥。”
江老太太在前头笑道:“府上府下没人不怕阿恕。个个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常念回眸,惊奇地看一眼她夫君,眼神像是问:真的吗?
江恕亦抬眼看过去,沉静的视线答她:你说呢?
于是常念对他眨了眨眼,唇角弯出一抹娇俏的笑。
——假的,她不怕呀!
随着一行人进府安置,宁远侯府上下热热闹闹地忙活起来了。
这顿晚膳算是接风宴,家族齐聚,人数颇多,口味也不尽相同,罗姨娘是个爱操持的,厨房后院两头跑,风风火火,指挥着仆妇将晚膳摆在宽敞的正厅,布置长方桌,为免添菜不便,每份佳肴汤羹都分盘置两份,由丫鬟们依次轮换呈上,碗碟筷箸也亲自盯着摆放,就连厅堂内花瓶插花、地毯都换了一波。
几房婶娘干看着,压根插不上手,心里不禁泛起嘀咕:
这罗姨娘是几个意思?头先眼巴巴跑去安城讨好老太太,说不得就趁机在公主面前混个脸熟了,这会子又出风头揽活儿,难不成是想将她们挤出局吗?
想的美!
她们虽是旁系,好歹也是江家正儿八经的夫人!
几人各怀心思,这处插不上手,便转为琢磨起送公主的见面礼。
总归,宁远侯是不管内院后宅的,眼下娶了妻,这府上的主子就多一个,老太太年纪大了,她们未来要仰仗的还得是京城皇宫来的那位,不得不早日绸缪起来。
一顿接风宴已是波涛汹涌至此,可见这侯府平日明争暗斗不少。
当然,常念这会子是无暇顾及了。
自安城回银城的路途虽不远,然对于她的身子也是不小的消耗,进了府回到后院,稍作歇息,还有晚宴需得应付,简单梳洗换上衣裳,常念便叫春笙重新替她着妆。
她靠着椅背眯了会眼。
芦、荟二位嬷嬷拿着礼物清单进来,温声问道:“殿下,这见面礼是今夜送,还是明儿一早再送往各房?”
常念闭着眼想了想,她今日折腾一天实在疲乏了,明儿说不准睡到晌午也起不来,定是没有闲心思琢磨各房礼物,倒不如趁今夜晚膳各房都在,见面认人便送了,也省的再折腾一回。
想罢,常念懒懒睁开眼,吩咐道:“按着单子挑选一二,今夜送吧。”
“是。”二位嬷嬷这便退下准备东西。
及至晚膳开席,厅堂人来人往,热闹极了。
常念尊老太太为祖母,是侯府长辈,也不拘君臣之礼,与江恕坐在方桌左侧的席位,祖母坐在上首,其余叔伯婶娘兄弟则按长幼尊卑依次列席。
借着仆妇们摆膳的空档,江老太太一一给她介绍,先是指着对面右侧身着绛紫色罗裙的妇人道:“这是二房的张氏,他二伯早年跟老侯爷上战场,走得早。”
二夫人张氏“嘿哟”一声,嗔道:“老太太,瞧您,这日子说这些作甚?”
二夫人转过身来,笑着对常念道:“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不提也罢,二婶娘没读过多少书,说话直了些,还望殿下多担待,初次见面,给殿下备了薄礼,殿下快瞧瞧欢不欢喜?”
说着,身后便有仆妇递上一个锦盒来。
春笙上前接过,揭开锦盒,是一座送子观音像,常念看了一眼,脸上露出笑:“谢过二婶娘美意,赶巧,本公主也备了见面礼。”
一直立侍身后的芦嬷嬷将礼物奉上,二夫人赶忙起身接过,别提笑得多开怀:“从京城来的神仙人物就是不一般!婶娘这便收下了。”她又笑着朝座上两个眉清目秀的青年招手:“这是我们二房的两个孩子,阿昀,阿明,还不起身见过你们大嫂?”
江昀、江明兄弟起身,拱手向常念行了一礼,芦嬷嬷分别将礼物送上,两个年岁二十上下的俊朗青年腼腆笑了笑,收下东西躬身再道一句:“谢大嫂。”
常念只微微颔首,算是受下。
江老太太在上首看着,面上笑意渐深,介绍完二房,便是依次往下的三房。
三房的三叔正是在江恕十六岁那年不幸殒命战场,如今只剩下三房夫人秦氏,丈夫去的早,秦氏只有一女,不过早两年出嫁了,因而今日不在晚宴上,相比二房夫人张氏的圆滑世故,秦氏则安静内敛许多,着一身黛绿罗裙,面容和善温良,起身见过公主,也不多话什么。
余下人丁兴旺的四房,则热闹了。
四叔膀大腰圆,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如今在军中领着闲职,碌碌无为混着日子,吃喝嫖赌可谓一样不落,四夫人于氏瞧着是个厉害的,穿金戴银,颇为招摇,说起话来跟罗姨娘差不多,唱戏似的,夫妇生的四个子女打眼一瞧,也没有二房的江昀江明兄弟俩那般正气。
长子江平、次子江安皆已成婚有家室,三子江荣年十七,小女江锦年十五。
常念示意芦嬷嬷依次分了见面礼,面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大方得体,受了几人的参拜道谢。
罗姨娘坐在四房后边,眼瞧着大家伙都得了宝贝,唯独她手上空唠唠的,脸色不禁有些挂不住,一时间,自个儿备的那份礼也不知该不该送了。
常念的视线越过众人落在她身上,温声开口:“罗姨娘?”
“哎!”罗姨娘立时起身,换了张脸似的,亲自捧了礼物上前来,“殿下,姨娘区区薄礼,倒是有些送不出手了,闹了笑话,还望殿下见谅。”
“怎会?”常念命春笙接了礼物,也拿了一个宝绿色的锦盒来,“本公主早听嬷嬷说了,姨娘今夜忙上忙下,最是辛苦。”
她将锦盒递上,“这是特特给姨娘备下的。”
罗姨娘面上一喜,忍不住打开瞧了瞧,视线里多出一块成色极佳的红宝石,登时笑开了:“哟,这宝石一瞧便是价值不菲!”
老太太抿口茶水,闻言便向大家打趣罗姨娘道:“这是个眼皮子浅的,小心哪天被人给卖了还帮着数钱哟。”
二夫人笑起来:“老太太惯是会开玩笑。”
罗姨娘抱着红宝石,哪顾得上什么卖不卖的,心中只觉上次三姨娘所说十分有理,倘若顺着殿下办事,那好处还能少?她劳心劳力不就图两个银子过好日子么?何必跟殿下作对!
常念不动声色打量着罗姨娘,大抵看出这是个见钱眼开,成不了大气候的,日后利用得当,不失为一颗好棋。
说这一会子话,仆妇们已经将各色膳食摆好了。
随着江老太太道一声“开席”,又等殿下和侯爷动了筷,底下几房才敢用膳。
常念早饿了,概因习惯与江恕一起用膳,看见桌上一道清蒸鲈鱼便下意看他一眼,软声唤:“侯爷。”
江恕神色淡淡,动作熟练地夹了一块鱼肉剔刺,才放到她面前的碗碟里,遂又给她盛了一碗鱼汤。
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幕,众人夹菜用膳的动作却是“唰”一声停下,强忍着震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底炸开了锅。
先才老太太向殿下介绍他们,侯爷只是面无表情坐在一侧,也不出声说什么,一如既往的冷淡,那样强的气势却无人敢忽略。
是以,他有什么动作,大家便能第一时间关注到。
可,可这二话不说就任劳任怨给那位公主夹菜挑刺……是真实存在的吗??
要知道,宁远侯自个儿都不曾如此精细过!这待遇,恐怕老太太都没有吧?
常念斯文吃着东西,倒是没怎么注意到底下异样,加之人太多,或多或少藏着算计,她也不愿去瞧。江恕知她喜好口味,他夹什么她便乖乖吃什么,待稍微填饱肚子,抬眸想拿茶水,这才瞧见个个呆若木鸡坐着,好似瞧见什么了不得的惊天景象。
常念困惑极了,怎么他们总这样呆呆傻傻的呀?刚才说话时分明还挺机灵的。莫不是……得了什么怪病?
老太太笑着拍拍她的手背:“念宝,你吃你的,甭管他们。”
常念乖巧地笑:“好。”她对江恕指了指远处那道大闸蟹,“要吃那个。”
江恕微微蹙眉:“蟹肉性寒,你体质弱,畏冷,不宜多用。”
常念顿时失落地低垂了眉眼,心想不吃也成吧,谁知下一瞬,眼角余光却见那双大手夹了一个金黄的大螃蟹过来,慢条斯理地用工具除去硬壳,最后分了一半蟹肉到她碗里,余下一半则他自己吃了。
欸,常念才垂下的眉眼又扬了起来。
四叔手里的筷子却是哐当一声掉到地上。
四夫人于氏用力捅他胳膊肘,低斥一声:“丢人现眼!”
随后才歉意对大家笑笑:“你们四叔老了,不中用了,见笑,见笑啊!”
大家附和着说无妨,却是默默捏紧了筷子,生怕自个儿也被惊得弄掉。
他们侯爷去了趟京城回来,比之前冷脸不说话时更吓人了!
待散了席,食不知味的几人都还不敢置信的瞧一眼宁远侯,当然也不敢多停留。
旁系几房的府邸就建在侯府后边,隔着一堵院墙,来往尚算方便。
各回各家后,四房府外来了一群面色凶悍的男子,手里的大铁棒吓人得紧。
四叔瞧见他们,圆滚滚的身子一抖,眼珠子转来转去,慌忙想着对策,忽然回身,欲从几个儿女手上抢了常念送的那见面礼。
江平江安几个自是死活不给。
四叔横着脸,使劲儿用力:“拿来吧你!”
东西抢过来了,四叔向那几个追债的跑过去,躬身赔笑脸,最后空着手回来,脸色铁青。
二夫人张氏立在自家门口,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二房长子江昀在门里问道:“母亲,你瞧什么呢?”
张氏笑着:“瞧好戏呢。”
回去的路上,她叮嘱长子道:“眼下侯爷回来了,你往后可要争气,带着阿明在军中干出一番事业来。母亲也多去殿下那里走动走动,给你们兄弟俩谋一桩好亲事。”
江昀明白父亲早逝,二房兴旺的重担全落在他身上,神色认真的点了头:“请母亲放心,我定然争取像大哥那样出众。”
张氏欣慰笑了:“侯爷那是天赋异凛,生来便要做人上人的,母亲啊,只求你有他一半,就满足了,要紧还是娶个好媳妇。”
江昀腼腆地挠了挠头:“大嫂就很好。”
“皇族公主金枝玉叶能不好?”
张氏想,要是她的儿子也能娶个公主就好了。
一夜安宁。清晨时,晚辈都来福康院向江老太太请安。
侯府规矩森严,条条都是宁远侯按军规标准定下,晨昏定省一样少不得,若哪个无事赖床起晚,要受责罚的。
可这日一早,他们谁都没瞧见殿下。
偏偏老太太神色无常,也不说什么。
从福康院出来,几房夫人倒还好,心里嘀咕,嘴上不曾说什么。
只四房的小女江锦忍不住和三哥江荣抱怨一句:“就凭她是公主,便可以这样特殊吗?侯爷当初不是说这规矩无论是谁都没有例外……况且公主在皇宫里就不要向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请安吗?”
江荣吊儿郎当的,随意摆摆手:“你管这么多干嘛?咸吃萝卜淡操心!”
江锦愤愤不说话了。
本是两个人窃窃私语,可不知怎的,这话偏偏传到了常念耳里。
彼时常念刚起身不久,听到家规二字,人都清醒了,顿时想起那三百条严苛的军规,这倒像是宁远侯能干出来的事,于是吩咐夏樟去寻了本,拿来瞧瞧。
春笙一边替她布菜一边道:“听闻之前有寄居老太太院里的远方表妹,用膳遗食,被罚去厨房刷了月余的碗碟筷箸,此后再不敢来侯府玩了,又闻四房的三郎江荣偷懒赖床,隔日便被拎去军营,再回来时人都被晒成黑煤球。”
常念翻着那本厚厚的家规,动作蓦的一顿,她瞧一眼外面刺目的日光,快要晌午了,随后再看看碗里剩下大概率吃不完的羹汤,最后竟是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