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霆霓对着木盆洗脸,一抬头眼前就多了一人,吓得她心头一跳。
颜息神情一脸严肃,盯着她的眼睛问:“你昨晚睡在哪了?”
她用手帕擦干了脸,没有回答。
颜息突然大难临头般地一拍脑门,说道:“完啦完啦,你也太着急了,现在没名没分这可如何是好……也怪我,居然一觉睡到了天亮。”
“你有病啊?”霆霓白了他一眼,手帕甩给了他:“洗漱,吃饭!”
两个人相处久了,彼此已经非常了解,霆霓随便一个眼神,他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可他又实在猜不透她昨晚能睡在哪,于是追上她的脚步,前前后后问个不停……
热腾腾的清粥配上清脆的笋段小菜,四人各自安静地吃着,只有细细地咀嚼声。
霆霓抬筷子去夹菜,在她落筷子一瞬间,另一双筷子也恰好夹住同一段笋。
只见那持筷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不用看她也知道是谁。
她立即收回了筷子,低头搅了搅碗里的粥。
突然,一双筷子伸向了她的碗,一段笋静悄悄地落在了她的白粥上,鲜嫩发青的笋尖,正是刚刚她夹的那截。
她抬眼看向他,他也正看着她。
他眉眼生得极好,清晰如镌刻,此时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不仅让人心神一晃。
她赶紧移开目光,举碗遮住脸,匆忙地巴拉几口清粥。
饭后,颜息便直奔门口拴马桩去了,反复检查了马鞍,又解了绳子张罗去喂马,显然有了打算。
“你要回去?”霆霓追到大门外问。
颜息拉着马,停住转身看她:“难道你不回去?就这么嫁了?”
她朝他瞪眼,回头看了眼院内的他们,幸好没人听到。
“别胡说,我的意思,也不着急,回去也得陪那位活祖宗。”
颜息满不在意地摇头:“那都是小事,我昨晚梦到茉莉生病了,没有人照顾她,我得回去看看。”
“梦都是反的,没有你缠着,茉莉恨不得每天放爆竹庆祝呢。”
颜息眼神点了一下院子里的人,道:“反正人家是不肯去,我们呆着也没意思。”
霆霓目光微沉,没有再说话。
颜息看出她的小心思,不禁露出笑容:“你要想留下不是不可,只是师父那边不太好解释,不仅没请来公子,还把师姐搭了进去,哈哈……”
“闭嘴!”她眼中向他抛去无数飞刀。
窗边,他正提着莲蓬小壶低头浇花,秋阳中几盆黄.菊开的正盛。
她走到他身后,顿了顿,最终说道:“我要走了。”
他手中小壶的水流忽地一断,片刻后又继续柔柔地流了出来,没有回头,只答了一个字,“嗯。”
她咬了咬嘴唇,又问:“当真不去?”
“嗯。”他又是一声。
她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屋去整理包袱。
“你想让它变莲花吗?”小童恰好抱着劈柴路过,心疼地看着那盆菊花。
他蓦然回神,才发现手下的花盆已经洪水四溢。
日上三竿,秋风不燥,天空蓝的如一汪碧湖水,有群鸟旋舞而过。
大门前,霆霓缓缓牵过马,把包袱仔仔细细地绑在了鞍上,做好了一切,转头看向竹屋的门。
他终究没有出来送她。
颜息早已骑在马上,不过并没催她,只是低头闲闲地梳理着马的鬃毛,她既然想等,那他就索性陪着。
终于,她踩上脚蹬,身体熟练地向马背上一跃。
可是就在那一刹那,她竟然眼前一黑,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幸好身体还有意识,一把抓住了马鞍,落回了地上。
“喂,你怎么了?”颜息立刻跃下马来扶她。
她努力站直身体:“我也不知道,头晕了一下。”
颜息在她耳边低语:“你这是什么计?要我怎么配合?”
“配你个头!”她捏着额头,痛苦的闭着眼。
颜息发现她真的不对,不禁有些慌了:“你到底怎么了?”
她再次尝试睁开眼,却发现眼前的一切还是混沌不清,她越想努力看清,眼里的光就越来越暗,天地万物仿佛正在被推倒。
终于,她什么都看不到了,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她一下子瘫坠在地,颜息措不及防,撑着她的头,吓得大叫:“霆霓!”
仿佛语音刚落,颜息就感觉身边突然多出了一人,他转头看去,吃惊道:“隋兄,你什么时候来的?她不知道怎么晕倒了。”
随便兄直接拉过她手腕,手指不偏不倚按在了她的脉上。
片刻后,他的眉心猛地一紧,看向她的脸。
颜息见状心悬了起来:“她怎么了?”
他没回答,双臂一抄横抱起她,疾步走向房间,冲着小童的房间叫道:“小童,烧热水。”
他把她平放在床上,转身进了药库,动作紧急却有条不紊,一样接着一样开箱取药,目光如炬凝视着那戥子,分毫不差地称出每一样药材。
颜息跟在他身后,急的打转:“隋兄,她到底怎么了,你好歹跟我交个底呀。”
他边走边说道:“你若配合的好,问题不大。”
颜息瞬间懵了,他既不是病人,也不是郎中,怎么还需要他配合。
随便兄返回自己房间,用钥匙打开柜子,取出一捆东西,摊开那布捆,只见里面由粗到细密密麻麻插着银针。
颜息跟了进来,看着那东西不禁头皮发麻,战战兢兢地问道:“我能做什么?”
随便兄看了眼床上的霆霓,说道:“把她衣服脱了。”
“哎!”颜息刚想行动,却猛然反应过来,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见颜息没反应,他又转头看了他一眼:“等什么呢!”
“脱,脱光?”颜息几乎结巴了:“你想,干什么?”
他在箱子里继续找东西,说道:“她身上肯定有伤口,你把伤口找出来。”
颜息疑惑:“她怎么会有伤口?!”
他燃起了油灯,一一烧灼那些银针:“有种毒名唤蛇蔓,随伤口侵入,属慢性,中毒后极难察觉,只是偶尔头晕,数月内晕厥之症越来越紧密,最后一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颜息看了眼昏迷的霆霓,又怀疑地看着随便兄:“你怎么知道这些?”
“你若是再磨蹭。我可就懒得管了。”
颜息不敢再多问,只好依他所言,给霆霓宽衣解带。
直到她露出雪白的亵衣,他实在下不去手了,再继续她就几乎一丝不挂了。
这时他莫名其妙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非得是他呢?这丫头要是醒来知道他把她脱光光,还不跟他玩命。
他有些尴尬地看向随便兄:“你是医者,剩下的还是你来比较好。”
他冷眼瞪着他,目光有些吓人,片刻后突然叹了口气:“一起吧。”
颜息一怔,不禁咽了下口水:“好。”有人一起担着,总比他一个人好。
两个人,你一下我一下,解了系带,又同时拉住了衣角,正欲拉开。
就在这时,霆霓竟然皱着眉睁眼了。
在她逐渐清晰的眼中映照出,两张男人的脸,在她身上两只男人的手,以及衣衫不整的自己。
“你们干什么呢?”她几乎从床上弹了起来,裹紧了衣服。
“他让脱的!”颜息指着随便兄,自己一脸无辜状。
她苍白的脸看向随便兄,一脸的不可思议。
随便兄挑了挑眉:“你醒了也省得我们折腾了,伤口在哪?”
她愣住,未解其意:“什么伤口?”
“你身上有伤吗?”颜息问。
她好像想起了什么,摸向自己的左手上臂。
随便兄的目光紧追过去,立刻锁定在了她左臂上,说道:“蛇蔓之毒不清,皮肉是长不合的。”
她闻言恍然大悟,原来是那支箭上有毒。难怪自那晚遇袭后,她外臂上的伤口就一直没愈合过,只不过不痛不痒,她就没有在意。
“从你脉象上来看,这毒已经侵入七经八脉,染毒至少月余。”
颜息已经猜到了她是什么时候受伤的,快速算了一下,立刻说道:“你真是神了,正好一个多月。”
“想活命吗?”他看着她的眼睛。
她也看着他,唇色发白,眼眶盈红,没有说话。
“要想驱毒,须得药浴腧穴,施以银针贯通,通体一丝不挂。”
“行行行,为了活命怎样都行,况且隋兄你又不是外人,对吧?”颜息问她道。
她猩红着双眼,瞪着颜息。
偏房内,门窗紧闭,氤氲缭绕。
她赤身走近泡满各色药材的木桶里,那水热的发烫,刚入水就出了一身汗。
没过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花白一道阳光,一个颀长的身影截住那阳光,走了进来。
她身体向下沉了沉,水面上只露出脖子以上。
他的脚步明显有些迟缓,迟缓地近乎不自然。
她奇怪地扬头看向他,竟发现他眼前竟然系着一条白纱巾。
她讶异道:“你这是干什么?”
“君子非礼勿视。”他摸索着走近,把身上背的布兜子放在了一边的案上,从里面摸出了银针袋子。
她不禁担心:“那你能找的准穴位吗?若是扎得瘫痪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他走到木桶旁,向她伸出一只手:“伤口。”他以医者的口吻说道,这种语气透着一种不容置疑。
她只好将左臂送了过去。
只见他拇指与食指间持着一根细小的银针,无名指在她的伤口上轻轻扫过,不经意间,那枚银针已经在伤口附近轻巧落下。
他嘴唇轻轻一动,问:“疼吗?”
他难得轻柔的语气竟让她心头一软,她晃了晃头,而后才想起来他根本看不见。
几根小针连续落下后,她很快感觉到整条手臂都麻了。
“后背。”
她乖乖转身过去。
他指尖微凉触碰到她的湿润的皮肤,缓缓滑动,轻柔的仿佛一根羽毛拂荡,她不自觉心头一颤,有种奇怪的感觉蔓延开来。
很快一针又落下了,依旧精准而流畅,这种麻利的动作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手指!”
她伸手过去,心知他看不见,姿态便不再拘束,正面看着他。
此时的他眼蒙白纱,在缥缈雾气里,俊美如谪仙。
她对他的疑问也越来越深,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既然没有拜鬼医圣手为师,那你的医术师从何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平凡之辈……呀,好疼!”
他淡淡道:“你知道之前你为何不疼么?”
“啊?为何?”
“因为你没说话。”
“……”她不屑地撇嘴。
等到几十根针落在身上后,她就真的不想说话了,只觉得浑身麻木僵硬,难受的紧。
他在一旁靠在椅子上休息,闲闲地便问:“感觉如何?”
她皱眉咽了下口水:“这水太热,我好像中暑了,恶心得很。”
他轻笑了一下:“嗯。”手支着额角靠在案边,神色安逸。
她正翻江倒海地难受,他却如此轻松悠闲,就差吃瓜子喝茶水了,她不禁有些怄气,却是贼船难下,无可奈何。
一桶热烫的水渐渐凉了,可霆霓却越来越难受,脸色潮红,眉心仿佛打了个死结,她只感觉拼命地想吐,却吐不出来。
他终于慵懒地起身,试了试水温,接着伸手掐紧她背上那根最粗的针,猛地拔了出来。
那一瞬间,仿佛开闸放水,霆霓感到五脏六腑都汹涌起来,身体猛地一震,一大口汁液吐了出来。
本以为会吐到木桶里,可当她睁开朦胧泪眼一看,却发现他竟早有准备,已托着一只痰盂尽数盛接。
霆霓看到了自己吐出的东西,粘稠如血,却黑得仿佛烧焦的糖浆。
“毒血已逼出,我以后就是你的救命恩人了。”他开始一一拔除她身上的银针。
她没搭话,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身体异常清透。
他的动作突然一顿问道:“你背上的树状伤痕,是雷击所致?”
“嗯。”她疲惫地闭上了眼,漫不经心答道:“小时候的事了。”
“故而你害怕打雷……那你爹娘呢?”
她不以为意地自嘲一笑:“爹娘?……”
顿了顿,他继续问:“左肩上的月形胎记,生来便有么?”
她懒懒洋洋地作答:“难得你认得出,被雷击中后几乎看不出来了。”
他陷入了沉默。
收好了东西后,他说了句:“穿衣服吧。”说罢推门走了出去。
她从水中出来,只觉身上疲乏无力,却又十分松快。
水珠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滑腻腻地流下,唯独滑至左背遭遇崎岖阻隔,这里遍布了粉红色的伤疤,宛如一个枝蔓丛生的树冠,蜿蜒而妖异。
突然,她穿衣的动作倏忽一停,摸向自己的左肩,不对啊!
他怎么知道伤疤是树状的?又怎么知道胎记是月形的?光凭着那几下触碰??!!
“这混球!”
她迅速穿上衣服冲了出来。
颜息颠颠地朝她跑过来,手里正摇着那条白纱,关切地问道:“你怎么样?”
她立刻抢过那白纱覆在眼前,果不其然,这白纱质地轻薄,即便叠了三层,眼前事物仍然清晰可见!
她怒目环顾院子,愤愤地问:“他人呢?”
“他出远门了,还问我们借了一匹马,我也正纳闷呢,他不是不爱出远门嘛……”
颜息见她的神情十分奇怪,便拿那白纱蒙在眼上一试。
原本他只是觉得隋兄眼蒙白纱的样子仙气飘飘,便向他要了来玩,此时他才明白为什么霆霓这种反应,不禁恍悟道:“现在看来……是躲你去了。”
霆霓的脸色一时白一时红,如果他不戴白纱她还知道避讳,可她却真以为他什么都看不见,在他面前有恃无恐……
颜息安慰道:“他是怕你太过拘谨,才想出这么个办法,人家又不是盲医,真蒙上眼睛你不害怕呀?没什么好尴尬的,所谓医者父母心,当他是你爹就好了!”
“你也太会安慰人了!”
她正抑郁难平,一连捶了颜息几下。
“他还有东西要我转交给你呢,你再打我,我就把东西扔了!”颜息边躲边威胁道。
她几分质疑地停了手:“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