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妊娣和姑姑又聊了一会,直到蓉儿和弟弟放学一同回来了,这时薇娅姑父也回家里来了,大家一起吃了饭。范妊娣这才顶着黑麻麻的天,抱着姑姑给她的那件时兴棉袄,又像熊一样地回家去了。她现在走的是大路,以前走的那条小径早已荒芜。她从老二家的屋后面转过去,一放眼,便可瞧见对面她那个窑洞似的家,屋子里正亮着昏黄的灯光。她刚跨过中间的水渠,就听见妞妞她爸那一声几乎要了性命的咳嗽声。
“唉,今天晚上又不得好睡了。”她嘟囔了一句,还是一阵小跑回家,想看看那男人怎么样了。不管怎么说,这个男人也是她曾经的男人,是锦绣儿和妞妞的爹爹。现在她和这个男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她也弄不清楚,反正他们不是夫妻,不过他们又好像是夫妻,反正他们相依为命地过活着,赖在那个窑洞似的房子里,过着些没天日的日子。两口子经常都在挨饿,幸亏乡里时常救济着,否则早就饿死了。男人已经挣下一身痨病,现在一粒粮食一个子儿也挣不到的。而她,压根儿就没有上过坡下过田的,哪里来的力气去种庄稼挣钱呢?
薇娅的姑父现在在古镇上上班,不比往日,回家的次数少。他每天都是等着孩子们放了学,一同回家。不过若是工作忙,或是下乡去了,他也会不回来住的。
这个家,又和平常一样了。
冬天里的县城冷得出奇,属于高海拔地区,比薇娅老家冷多了。薇娅没有多余的闲钱去买好袄子,只买了一件地摊货薄薄的一层如同婴儿的夹棉坎肩一般薄的袄子,那袄子穿在身上堵不住风,不过略比单衣要好点,她也是冻得瑟瑟发抖,上下牙齿打着架儿。好在年轻人火气盛,她虽冷得浑身颤颤巍巍地哆嗦着,却也是扛得住的。一个早操下来,人额头上还冒汗了,上课的时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时间久了,身体温度低,会冷些,尤其是双脚,如同放在冰窖里一般,已是麻木无知觉。
这时候,只要一听见下课铃声响起,还没待老师走出教室门,同学们便开始集体跳踢踏舞。多么和谐而美妙的旋律,齐刷刷,如排山倒海般阵阵袭来,楼下的同学早已被震得如呆在瓮缸里一样。
太冷了,同学们都窝在座位上,缩着脖儿,两手垫在屁股下面,双脚在桌子下面使劲舞动着,以驱使寒意。尽管门窗都已捂得严严实实,但大家依然懒得动弹一步,就算上厕所,也尽量憋着,除非迫不得已立马要尿裤子了,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座位。
学校见学生们都惧冷,懒得在室外活动,加之接连几天阴风不断雪花漫舞,致使得外面无人敢多逗留,因而学校决定组织一些课外活动,好提高大家的动手动脚能力。偏儿这些天天气放晴了,正是雪后日出,最是在屋外活动锻炼的好日子。恰好县里要组织各单位沿着护城河清理河堤两旁的烂淤泥,县高中也被分到了一长截。学校安排三个年级的师生都必须到场去清理淤泥,薇娅他们班当然也不例外。
这可是薇娅高中生涯中最后一个集体活动。作为毕业班的学生们,大伙儿都兴趣盎然,毕竟一直在高度紧张的氛围中进行着题海战术的学子们,早已苦不堪言,突然有这么一场可以自由活动的课外实践课,他们当然乐得愿意去参加。与其说是去铲淤泥,还不如说是去男女搭配去河堤边逛风景。没有了教室里的压抑苦闷,大家伙更乐得在这样无拘无束的环境里玩上一整天。
学校要求学生自己从家里带铁锨之类的工具,县城里的孩子们,以及县城周围村子里的孩子们都可以做到,唯有这些乡下来的学生们可就为难死了,这可到哪里去寻这么一把工具呢?为了这个,这会子跑回家里取,太不现实了。这些个乡下来的学生们,最近的家距离县城也十来里路了,最远的穷乡僻壤的也至少百十来里路。
后来大家一致商议,县城里的学生们拿工具,干活的时候,大伙儿自由搭配,两个人或是几个人使用一把铁锨轮流着铲泥。偏偏薇娅他们班女多男少,且县城里的学生大多都是独生子女,从小儿娇养惯了的,特别是女娃儿,更是从小儿没拿过一丝针线,没动手握一会铁锨把儿,别说扛铁锨去铲泥,就是去赤手摸一把泥,她们也嫌怪腌脏的。因而薇娅们班里就几个男生扛了铁锨来,女生们都簇在一起,干看儿。
大冬天的,到处已是一片凋零遁迹,整个护城河早已没有了春夏那般的倩影靓丽,处处残败,荷烂黑泥,草枯沙砾。偶尔除了几只不怕冷的雀儿,大着肚子,不要命地来贪食外,余下的就是学生们的热闹声了。
女生们沉浸在这冬日的衰草枯杨中的豪爽里,“这可真是生命的另一番寓意哦!”连薇娅心里也是暗自赞叹着冬的萧条。表面看来,冬天似乎衰败的了不得了,其实看来,冬天却是最值得赞扬的。正是有了冬天的衰退隐忍,默默孕育着生机,才有了第二年春天的蓬勃盎然和夏日的繁华富丽。
女生们手无寸铁,无事可做,两个一堆,三个一群,簇在那里,说笑玩儿,或是对这冬天的外景好奇钻研,便沿着河堤的残荷衰草闲逛。男生们早已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加之几个女生喊着冻得手疼。这下男生们可不乐意了,一个个向班主任抱怨。班主任没法,只得命女生们自去向熟悉的朋友同学寻借铁锨,命她们一起参加劳动。
这下可为难了薇娅,她同几个乡下来的女学生站立在一起,红着脸尴尬不知所措。她们能够去向谁借呢?几个女孩子们只得咬着唇儿,面色讪讪地在那里扭捏着身子,一语不发。班主任老师也是被气得没脾气,他鼻子里嗯哼两声,却也是无可奈何。
远在十步之外的梦魇,倒是将这一幕清清楚楚地看尽了眼里。他们班是另一组,只因班里男多女少,几个女生成了班宝,是保护级动物,自然要另眼相待,她们乐意干活就干活,不乐意干活,大伙儿也不强求,自是去玩耍。这倒令文科班的女生们羡慕嫉妒恨着哩。梦魇见薇娅红着脸愣杵在那里,好不尴尬,便想帮她解围。于是他悄悄儿地对着同桌说道:“你看她们,玩得玩,耍得耍,那淤泥还有一大截,待咱们铲完咱们这一组的,说不准还得帮着她们班铲里。”梦魇拿眼瞅着薇娅她们,对着同桌悄悄儿地说着。
同桌一听他的话,心里不免也抱怨起来,对着班长使了个眼色儿道:“你看她们班这样干活速度,我们岂不要替她们收尾?”班长听了,觉得他的话有理,又见自己班的女生也在那里尽情玩耍,便吩咐道:“我看我们把手里的铁锨借给她们几把吧,几个人一把铁锨轮流着铲,一人一气,要流汗,大伙一起流汗,要歇息,大伙一起歇息,谁也不吃亏的,而且干活还提了速度,下午一起完工,好早点回去哩。”梦魇班里的男生们听了班长的话,无不拍手赞成,这样一来,连他们班里的女生也不能够享特殊待遇了。
梦魇在同桌的耳边悄悄一语后,便使眼色招手儿给薇娅。薇娅站在那里,瞧着他,心里会意,但她不好意思去拿铁锨儿,只红着脸杵在那儿。薇娅身旁的女学生们怕班主任老师又来骂训,现在恰有人帮她们解围,她们当然乐意不会多想了。且薇娅和梦魇他们熟悉,她们几个便催促着薇娅去梦魇那儿取家伙什。薇娅只得扭扭捏捏地去梦魇那儿取铁锨。
这十步路,恰似一百步,令薇娅走得艰难。她心里如同掀翻了调味瓶儿,五味杂绞在一起,说不出是一个什么滋味儿。是喜是悲,是爱是恨。本以为她和他再无交集的,至少高考前夕她和他是再无交集的。
好不容易走到他的面前,她不敢抬头看一眼他,只一味红着脸。从他手里接过铁锨的那一刹那,他的大手将好握着她的小手,一股暖流,从梦魇身体里传出,瞬间温暖了薇娅的全身,顿然令她觉得这已不是寒风刺骨的冬,而是温暖如初的春。
而他也已觉着她的羞怯和忐忑不安,她的闪闪烁烁,更令他心生怜悯,爱抚之情,油然而生。他真想这样握着她的小手,即是一辈子。他真希望时间瞬间凝止,就这样,她和他永远停留在十八岁,就这样他们彼此永远不分离。倘若他们永远不会长大,永远像个孩子一般,他们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恋爱,无拘无束地一起玩耍,远离伤痛,远离世俗。
他知道这一切是不可能的,就在她挣脱他的手,拿着铁锨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他就明白,时间又把他拉回了原地。不过,他心里却是十足的幸福,他脸上洋溢着甜满的笑容,至少今天里他是无比幸福的,他的心里拥有一个纯纯粹粹的她。
薇娅,也是满脸的幸福,尽管她又红着脸回来了,但心里的幸福却是挡也挡不住的。手里有铁锨了,几个女伴和她一起轮流着铲河床上的淤泥,不用再尴尬地杵在那儿无所事事,大家说说笑笑,满嘴里感激薇娅的好处。
这时候,薇娅心里更是对梦魇感激不尽,她不由得又心生起爱慕,把往日的痴男怨女之恨又抛到爪哇国去了。见到梦魇时,她羞怯不语,而和同伴们在一起,她却是聒噪不休。幸而大家伙都不曾起疑心的,他俩倒还平平安安地度过了这幸福时光。
轮流着干活之际,薇娅也会时不时地偷偷儿地拿眼瞟一眼梦魇,而这时候,梦魇也在时不时地偷偷儿地拿眼瞟着她,两情相悦,二人都觉得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又怕别人看出不妥,急忙找话说岔开。
这个冬天快到尾声的时候,薇娅却迎来了一件大喜的事情,简直令她几日喜不自禁。
那天下午,刚吃完晚饭的她正准备迎接着凛冽寒风往教室里走去的时候,只听一人站在去往教学楼的台阶上喊着她道:“薇娅,你在那里磨蹭什么呢?我们都找了你许久呢。”
薇娅顺着这脆生生的声音望过去,只见班上一熟悉的女生正在那里笑着问她了。
“咋呢?我刚吃完饭。现在肚子里正热乎着哩。”薇娅诧异地问她。
“你知道谁来呢?金花!”
“金花!哪个金花?”
薇娅又喜又惊,她真不该相信自己的耳朵。
“还有哪个金花?当然是你的好姐妹金花呢?要不,她会巴巴儿地专程来找寻你?”那个脆生生的声音笑道:“你可真是个呆瓜,竟这么着摸不着东西南北了。”
可不是嘛,薇娅简直不敢相信从她嘴里蹦出来的话,耳刮子里嗡嗡乱响,甚觉眼耳昏花,脑子里像是抹了一团浆糊一般。
“呆瓜,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走,跟我一块去见她去。”那个女生瞧着薇娅那副呆样,忍不住格格地笑了起来。
薇娅糊里糊涂地只得跟着她走。俩人来到那个女生的宿舍里,果见一打扮时髦漂亮成熟的女子正坐在她床头上。
“金花!”薇娅走近一细瞧,果然是金花。她由不得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想看得更细致些,果然是她,神情模样儿都没有变。薇娅禁不住叫出了声。
“薇娅!”金花也第一眼认出了薇娅,激动地站了起来。
久别重逢后的喜悦,两个女孩子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悄声地抽噎。那一刻,她们真希望时间是静止的,她们可以彼此拥有对方的友谊,彻夜畅谈,谈生活,谈学习,谈友情,谈爱情。
“这么些年,你都还好吧?”半天了,薇娅才哽咽出声。
“还好。”金花揉着红润的眼睛,哽咽着。“薇娅,我真的好羡慕你。”
“这话从何说起呢?”薇娅惊讶地望着她。
“薇娅,我其实初中毕业后就没有再读书了,我去了南方一家工厂里打工,我现在在流水线上做女工。不信,你问问她就是了。”金花指着那个带着薇娅来寻金花的那个女生。
那个女生点点头。
“你们俩早就认识呢?”薇娅仍是那么讶异。
“是的,我们俩也是初中同学。那一年,我转学回到老家后,就和她成了同班同桌。”金花道。
“噢!”薇娅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想她家庭条件甚好,父母都是极能干的,两口子在乡村里跑来跑去做些个小买卖,虽说不是极富裕的,倒也比别的家庭好些,为何她这么早就辍学了呢?况且她父母也不愁她去挣那两个钱的。那一年薇娅去过一次她家,她家住房条件也是不错的,几间红砖平房,高窗明几,大铁门的院子,虽然称不上富丽堂皇,但比起薇娅的那个家,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薇娅一想起自己的那个家,心里面就由不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简陋的泥瓦房,像得了病的老者一样,哪里禁得住风霜雨雪的严逼?
“唉,人各有命吧!”金花湿了眼,叹了口气。“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世事总是难料的。”
“……”
大家都相看无语,不过低头抹泪而已。彼此都说些个相互勉励的话,但愿生活都是事事如意的,但愿她们之间的友谊是与世长存的。
谁承想到,这一次却是薇娅和金花的此生中最后一次的会面。从此以后,俩人便各奔东西前程,杳无音信,不知生死,再也没有见过面,那些纯粹的真挚的情谊,真像是颗颗珍珠,本不该属于陆地,最后竟被大海又收了回去。
“难怪人们常说世事难得齐全,世间哪里有完美的结局?”薇娅面对着金花那远去的背影,只觉孤寂正阵阵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