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乡俗,大伙儿祭了山神土地之后,又找寻了个懂些地质勘测的人来测量了线路,修路工程终于轰轰烈烈正式动工了。东边源头即是薇娅们这个队,自然由此队完成这边的主要部分的修路工程。这个队人口最多,近两百多口人,出力也算是最齐的。全村一千来口人,一个队一个队接着路口而修,就像是搞接力赛一样。闲时修路,忙时地里赶农活,修路庄稼两不误。没有挖掘机,村民自己拿着洋镐当挖掘机,没有压路机,男人们按着枹板,女人们拉着纤绳,嗨哟嗨哟,一块一块地,一片一片地,凭借着吃奶的劲儿一点点地刨平路面。
累了,抹把汗水大树底下歇会凉;渴了,抹把汗水去那小溪中的清泉里用手掬一瓢泉水一饮而尽;饿了,抹把汗水坐在大石头上嚼两口干馍馍儿充饥。
待到雀儿都回巢歇息了,路旁两边的林子都黑漆麻黑了,大家才收工,回家弄饭吃。
开学的日子却也是日益临近了,薇娅收拾好行李,又得拜别家里众亲人,去县城。好在现在去县里越来越方便了,大清早,天刚一麻麻亮,薇娅便扛着行李跳上了去往县城的乡村班车。
这一学期,已是高三了,大家的功课自然紧张万分,谁也没有时间去顾及别的了,一味地投入题海战术中。十三载寒窗苦读,就在此一朝一夕的汗水中了。
一个来月没见了,薇娅和梦魇早操的时候偶遇见操场上,两人都是一愣之后的尴尬,而后又假装毫不在意对方,佯装得彼此冷漠无情。
梦魇一心想如古时的学子一样,求得功名,好衣锦还乡光宗耀祖。他哪里再肯分心在这些事情上,他心里想着等到考进了理想中的大学,他就可以放松一下自己,好好儿的歇歇,再和薇娅去单独谈谈他们俩之间的事情。
薇娅当然也不甘落后,她生怕自己跟不上梦魇的脚步,自然也是长期压抑着自己,把心事悄悄儿埋藏在心底,默默地努力学习。加之她的底子本就比梦魇差,她当然得好好儿用功学习了。除了闲暇时间读点《红楼梦》,掉几颗眼泪,向林妹妹诉说一下自己的那点心事,她却也就没有别的事可去多想的了。
可能也是身为文科班出身的原因,薇娅现在极爱读书,她已经将各经典名着读了个遍,虽然大体意思还不是很懂,但也是在各路经典里混了个脸熟。
父母有一次来学校给她送吃的,这可是他们俩第一次来薇娅的学校。薇娅当然激动万分。父母同时还给她带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薇娅的姑姑回来了,带着耶稣的十字架回来的。薇娅还听说大爸的女儿薇娅的堂姐在古镇上寻了一个好人家,男方是正正宗宗的城镇居民户口(吃公粮的那种)。
薇娅的婆婆对大孙女的婚事十分的满意,心里日日祈祷感谢着观世音菩萨的大恩大德。这下可是好了,大爸大妈两口子终于可以在队里扬眉吐气一会,傲娇一阵子了。这让婆婆的脸面也是分外有光,她心里止不住地欢喜,这些日子正在古镇上住着哩,一来照顾着女儿和两个外孙,二来也照看照看自己的大孙女。
薇娅甚觉压力太大,她更坚定了信心,唯有高考,才可以让她今生今世距离梦魇更近一些。
她今年整整十八岁了,已经成年了。待到明年的高考,她就十九岁了。薇娅心里既激动而又伤感,激动的是她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可以合法地拥有身份证了,但是她还没有办理身份证了,反正她现在也用不着身份证,整天呆在校园里,哪里也不得去的。伤感的是她终于长大了,渐渐地心里趋于成熟,对儿女长情也是更深有体会,不免会触景伤情,也是没事找事要寻点烦恼出来的。
从省城回来的姑姑,开始了她人生中的第二次跨越,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极其传奇的人物。正如民间预言的那样,一切超能力现象的发生,都与这个地方的人有莫大的关系,灵异现象出现的时候,就是在向人预示着什么,等到你事后去思索的时候,还真有那么一点儿道理。
薇娅深深记得那一年给小表弟过百日满月,吃酒席的时候,粮仓无缘无故裂成个两半,以及薇娅莫名其妙揣着好奇心去坟堆子里寻那团蓝色的火焰。种种迹象都在预示着后来的女主人与众不同的人生经历,注定她不该平淡无奇地生活着。
姑姑带着耶稣,脖项上挎着那根十字架项链回来了。众人正在惊异,这个女人咋就这么没皮没脸地回来了。
“薇女士已是我们的兄弟姊妹,她一生纯洁而美丽,她身为上帝的仆人而自豪,阿门!”当年的那个女人,为了传教布道,走进姑姑家院子里的那个女人,温文尔雅铿锵有力地为姑姑证道。
姑姑自信而微笑地面对着众人的质疑,抛弃了昔日的暴脾气,和蔼可亲,又极具孝道地侍奉着断臂爷爷。众人忽而发现这个女人是美丽可爱的,并不是那个传说中的母夜叉。当然这就是信仰的力量。
如果说人类总是没皮没脸地活着,姑父家族可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了。从大婶子范妊娣,到霸道好强的老二哥,再到眼睁睁看着妻子惨死的妮子的爸(三叔),除了范妊娣大字不识两个,他们可都是吃着公粮读过书的,偏偏如此,孔夫子可将他们的自私自利,心胸狭窄,吃不得一点亏儿照得透亮透亮的。
当然,上帝一句话,就可以解决天底下一切丑陋不堪的事情。
好在,姑姑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带她去省城的那个男人,却再也没有回来。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加之姑姑现在贤惠而温顺,人们也就渐渐地把过去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话又说回来,这是一个什么时代?大家各做各的自家地里的活计,各舀各家锅里的饭吃,井水不犯河水的,谁管你家里的那点子闲事烂事呢?除了背后里去嚼一下舌根子,明面上都装得没事人一样。
薇娅婆婆满心欢喜,天天满嘴里念叨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你的大恩大德终身难忘啊!”
“妈,你的嘴里胡言乱语些个什么?你还念着这些个封建迷信唬人的东西呢?”姑姑生起气来。
“你这女子,青天白日下,可不许胡说。”薇娅婆婆忙忙喊着罪过罪过。
“什么罪过呢?你不敬上帝,不孝顺耶稣,那才是真正的罪过了。”姑姑有些不耐烦了。
“……”婆婆心里糊涂了,她实在搞不清这个上帝又是何许人也?那个耶稣又是谁呢?保不准他们比观世音菩萨和玉皇大帝还厉害着哩?
“妈,改日,我得带你去教会里走走,你不知道那些兄弟姊妹们有多亲热呢?可比什么玉皇大帝强多了。”
“对对对,薇姊妹说得真的是太好了!”只听一人拍着巴掌进了院里,连声喝彩。
姑姑和婆婆回头一看,正是当日那个传教布道的女人摩尼娅又来了。
“您快请坐。”姑姑欣喜若狂,忙忙招呼着她。
“老太太,我今儿个可得给你做做思想工作了。这都什么年代了,你怎么嘴里还念叨着那些什么菩萨玉皇大帝之类的胡话呢?那些可都是封建迷信思想,***也曾经教导过我们的,要反封建迷信,不能够搞那些个装神弄鬼的玩意儿。如今这世界上,唯有上帝才是正统之神,唯有耶稣才是救苦救难救世主。你快把那些个胡话妄言都统统丢开手吧!”那个女人摩尼娅对着婆婆一番高谈阔论。
“噢!这个就是你们信的什么那个主吗?”婆婆迷惑地问。
“老太太,你不知道,信仰上帝和耶稣的好处呢?你看,你都这一把年纪了,谁不想儿孙满堂长命百岁地活着?谁不想家里五谷丰登,谷满仓米满仓的?”
“咱们农民可不都是靠天吃饭,尽力而为吗?难道还有啥别的法子?”
“依我说,就有法子,信仰上帝耶稣,就可以做到人定胜天!”
“这可是真的?”
“我在主面前发誓,若我哄你,定不能被天使接入天堂,定要被撒旦推进地狱的!你若一心一意信仰主耶稣,他必定保佑你不生百病,不受贫穷,死后不坠地狱。”
“哦!那是个什么好处?”
“好处多着哩!倘若你生了病,都不用去看医生吃药,只管心心念念着主阿门,那病不治而愈;倘若你不去地里干活,只要心心念念着主阿门,那粮食自会到你家的粮仓里来。”
“我的个妈哟,那可是太神奇了!天下竟有这么好的事情?我可是头一回听说哟!”
“老太太,可真有这么神奇了!只要你信仰了上帝,追随着我主耶稣不离不弃,自然就会心想事成!”那摩尼娅笑道。
“哦!”
“老太太,你可千万别疑惑,你看看薇姊妹,可知她的变化有多大呢?她现在自信而美丽,完全不像往日那么愁眉苦脸的。”摩尼娅指着正在厨房里做饭的姑姑。
“你这话儿倒是说到我的心坎儿上了。”婆婆笑了。
“好姊妹,你是不知道的,我这个妈儿,什么都好,就是太迂腐呢?”姑姑端着饭菜出来,笑说着,招呼着吃饭。
“老人家,从小儿苦惯了的,心里看不开。”那女人摩尼娅又笑道。
“可不是嘛!他婶子,你也吃饭。”婆婆也笑了,忙着招呼着。
“老太太,以后你回去了,也给你那些儿子侄子们好心说道说道,让他们也明些个事理,不要再搞封建迷信那一套了,不要整日去逛庙会,把那些个佛菩萨娘娘的供奉在那里,白糟蹋人!不要逢年过节的在那里烧香烧纸钱的哭死人,还有你们老家那里搞的那个什么端公占卜驱鬼辟邪的那一套子,那可都是迷信,唬人的。”那女人摩尼娅边吃着碗里的饭,边继续在那里说叨着。
“那披麻戴孝也不行?”婆婆惊讶地问道。
“当然不行啦!人死了,灵魂是要上天堂的,做亲人的在那里哭哭啼啼的,天使看见了,就不想接这个人去天堂了。天堂有多好?大家互敬互爱,只有欢乐甜蜜,没有忧愁痛苦!”
“……”
“薇姊妹,我本来是为了带给你一个好消息的。我昨儿个去了趟市里,市里教会的人说,现在要栽培一批年轻的干部出来,管理咱们市里各个县区的教会工作,做好上帝的仆人,追随我主耶稣,传道布教,把基督教在民众中发扬光大。我现在老了,快五十的人了,是做不成那样的事了。你还年轻,你要好好努力争取!”那个女人摩尼娅满眼里闪着灵光,瞅着姑姑说道。
“真的?”姑姑激动不已。这可是好事情,她终于有机会可以出人头地了。她要为她过去因为贫穷不能够读书上学而说声拜拜了,她要去安慰她那不幸的童年少年生涯,她要去证明她自己给那个抛弃她的初恋男人看看。她,是可以的,她可以活得越来越优秀的。
“嗯!”摩尼娅点了点头。
当下,姑姑和婆婆都陷入了无限美好的憧憬中。
此时,对生活又充满信心的姑姑立马变得比往昔更勤快了,她把院子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将那些荒草乱石都清理掉,独留那棵老禹桂树为伴。每日里,她除了照顾女儿和儿子读书外,就是专心致志地潜修《圣经》。
“怪道,这个家里老是不顺畅,原来都是我们不信上帝和耶稣的缘故。”她把屋子里也整修了一遍,忽然想起过去的一切事来,屋子后面的一小片杂草林里,埋葬着不知什么年代的两个人,或许是年代久了的缘故,那两个坟冢坟头已经塌了,但你明显还可以看出是坟冢来。过去,常听人说半夜的时候,林子里有窸窸窣窣的人说话声,怪吓人的。她知道了这个缘故,打一天黑便不从这里过,到了夜间,也不敢起来起夜上厕所,只留着个便盆在屋子里。如今她跟随了耶稣,即便是子夜时分起来走动,她也是不怕的,屋前屋后的竹影暗暗浮动,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以前,她可没少花钱请看风水的,捉鬼的,来家里布法事闹腾,可都无济于事。而现在,这一切全都凭空消失了。
她把耶稣和圣母玛利亚的画像贴满了房子的各个角落里,楼上楼下,到处都是。
“噢,妹子,你吃饭了没?”范妊娣远远地便招呼着,穿着厚大衣,像个熊一样地进了院子。
“你今天咋有功夫出来闲逛呢?”姑姑搓着手,呵了一口气,时至冬月,天气越发的冷了,她早早地便生起了炉子,边烤着火,边祷告着。
“咱们这一家子,就我和你好些。我也来听听你的圣母玛利亚,你大哥的那病怕是好不了,这只是挨日子罢了。他每天在那里咳嗽得要死,我听着心里恶心,就想到你这里来玩玩。”范妊娣把手藏在袖子里,没等招呼,便自寻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大哥这一辈子也是命苦的。”
“他苦个啥呢?我嫁给他才命苦了。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我跟着他也遭罪。”范妊娣抱怨着。
“你们倒是把大哥送医院瞧瞧去?”姑姑道。
“瞧啥呢?家里一个钱也没有的。妞妞大学快毕业了,一直都是她姐姐供着她读书,她姐姐家里也是大人小孩一屋子,哪里还有多余的闲钱呢?我,你是知道的,我干活儿干不动,没文化没出息的,去哪里挣钱呢?我就盼着妞妞以后给我养老了。”范妊娣骄傲地笑着道。
“大嫂子,我给你指一条路,你也随我信主吧,保准你晚年享福。”姑姑拿火钳拨了拨火,眯着眼睛,笑着道。
“我就知道,你是我们这几个里最有出息的。管他什么了,只要我以后有吃有穿的就行。你天生富贵命,不愁吃穿,儿女双全。”范妊娣活像剧本里的刘姥姥般笑呵呵地奉承着。
“这话我爱听,也就咱俩合得来。”姑姑叹了口气:“我刚买了一件新袄,你要是喜欢,你拿去穿吧。”
“谢谢妹子了,这寒冬腊月的,我也确实怕冷。”
这时,金蝶儿妈过来喊断臂爷爷去吃晚饭了。断臂爷爷说他已经自己在那黑煤儿灶堂上自个儿在瓦罐里煮了面吃了。金蝶儿妈便回来了,路过姑姑家门口,探着脑袋打招呼。
姑姑忙着招呼她进来烤火,金蝶儿妈一见她手里拿着本基督教经《圣经》,早吓得一溜烟跑了。